莲萼菱花共照临,风chuī影动碧沉沉。
一池秋水芙蓉现,好似[女亘]娥傍月yīn。
妇人看了,就付与来安儿收进去。玉楼便令平安,问铺子里傅伙计柜上要五十文钱与磨镜的。那老子一手接了钱,只顾立着不去。玉楼教平安问那老子:“你怎的不去?敢嫌钱少?”那老子不觉眼中扑簌簌流下泪来,哭了。平安道:“俺当家的奶奶问你怎的烦恼。”老子道:“不瞒哥哥说,老汉今年痴长六十一岁,在前丢下个儿子,二十二岁尚未娶妻,专一làng游,不gān生理。老汉日逐出来挣钱养活他。他又不守本分,常与街上捣子耍钱。昨日惹了祸,同拴到守备府中,当土贼打回二十大棍。归来把妈妈的裙袄都去当了。妈妈便气了一场病,打了寒,睡在炕上半个月。老汉说他两句,他便走出来不往家去,教老汉逐日抓寻他,不着个下落。待要赌气不寻他,老汉恁大年纪,止生他一个儿子,往后无人送老;有他在家,见他不成人,又要惹气。似这等,乃老汉的业障。有这等负屈衔冤,各处告诉,所以泪出痛肠。”玉楼叫平安儿:“你问他,你这后娶婆儿今年多大年纪了?”老子道:“他今年五十五岁了,男女花儿没有,如今打了寒才好些,只是没将养的,心中想块腊ròu儿吃。老汉在街上恁问了两三日,白讨不出块腊ròu儿来。甚可嗟叹人子。”玉楼道:“不打紧处,我屋里抽屉内有块腊ròu儿哩。”即令来安儿:“你去对兰香说,还有两个饼锭,教他拿与你来。”金莲叫:“那老头子,问你家妈妈儿吃小米儿粥不吃?”老汉子道:“怎的不吃!那里有?可知好哩。”金莲也叫过来安儿来:“你对chūn梅说,把昨日你姥姥捎来的新小米儿量二升,就拿两根酱瓜儿出来,与他妈妈儿吃。”那来安去不多时,拿出半腿腊ròu、两个饼锭、二升小米、两个酱瓜儿,叫道:“老头子过来,造化了你!你家妈妈子不是害病想吃,只怕害孩子坐月子,想定心汤吃。”那老子连忙双手接了,安放在担内,望着玉楼、金莲唱了个喏,扬长挑着担儿,摇着惊闺叶去了。平安道:“二位娘不该与他这许多东西,被这老油嘴设智诓的去了。他妈妈子是个媒人,昨日打这街上走过去不是,几时在家不好来?”金莲道:“贼囚,你早不说做甚么来?”平安道:“罢了,也是他造化。可可二位娘出来看见叫住他,照顾了他这些东西去了。”正是:
闲来无事倚门楣,恰见惊闺一老来。
不独纤微能济物,无缘滴水也难为。
第五十九回 西门庆露阳惊爱月 李瓶儿睹物哭官哥诗曰:
枫叶初丹槲叶huáng,河阳愁[髟丐]恰新霜。
鬼门徒忆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路杳云迷愁漠漠,珠沉玉殒事茫茫。
惟有泪珠能结雨,尽倾东海恨无疆。
话说孟玉楼和潘金莲,在门首打发磨镜叟去了。忽见从东一人,带着大帽眼纱,骑着骡子,走得甚急,迳到门首下来,慌的两个妇人往后走不迭。落后揭开眼纱,却是韩伙计来家了。平安忙问道:“货车到了不曾?”韩道国道:“货车进城了,禀问老爹卸在那里?”平安道:“爹不在家,往周爷府里吃酒去了,教卸在对门楼上哩。你老人家请进里边去。”不一时,陈敬济出来,陪韩道国入后边见了月娘,出来厅上,拂去尘土,把行李褡裢教王经送到家去。月娘一面打发出饭来与他吃了。不一时,货车才到。敬济拿钥匙开了那边楼上门,就有卸车的小脚子领筹搬运,一箱箱都堆卸在楼上。十大车缎货,直卸到掌灯时分。崔本也来帮扶。完毕,查数锁门,贴上封皮,打发小脚钱出门。早有玳安往守备府报西门庆去了。
西门庆听见家中卸货,吃了几杯酒,约掌灯以后就来家。韩伙计等着见了,在厅上坐的,悉把前后往回事说了一遍。西门庆因问:“钱老爹书下了,也见些分上不曾?”韩道国道:“全是钱老爹这封书,十车货少使了许多税钱。小人把段箱,两箱并一箱,三停只报了两停,都当茶叶、马牙香柜上税过来了。通共十大车货,只纳了三十两五钱钞银子。老爹接了报单,也没差巡拦下来查点,就把车喝过来了。”西门庆听言,满心欢喜,因说:“到明日,少不的重重买一分礼谢他。”于是吩咐陈敬济陪韩伙计、崔大哥坐,后边拿菜出来,留吃了一回酒,方才各散回家。
王六儿听见韩道国来了,吩咐丫头chūn香、锦儿,伺候下好茶好饭。等的晚上,韩道国到家,拜了家堂,脱了衣裳,净了面目,夫妻二人各诉离qíng一遍。韩道国悉把买卖得意一节告诉老婆,老婆又见褡裢内沉沉重重许多银两,因问他,替己又带了一二百两货物酒米,卸在门外店里,慢慢发卖了银子来家。老婆满心欢喜道:“我听见王经说,又寻了个甘伙计做卖手,咱每和崔大哥与他同分利钱使,这个又好了。到出月开铺了。”韩道国道:“这里使着了人做卖手,南边还少个人立庄置货,老爹一定还裁派我去。”老婆道:“你看货才料,自古能者多劳。你不会做买卖,那老爹托你么!常言:不将辛苦意,难得世间财。你外边走上三年,你若懒得去,等我对老爹说了,教姓甘的和保官儿打外,你便在家卖货就是了。”韩道国道:“外边走熟了,也罢了。”老婆道:“可又来,你先生迷了路,在家也是闲!”说毕,摆上酒来,夫妇二人饮了几杯阔别之酒,收拾就寝。是夜欢娱无度,不必细说。次日却是八月初一日,韩道国早到房子内,同崔本、甘伙计看着收拾装修土库,不在话下。
却说西门庆见货物卸了,家中无事,忽然心中想起要往郑爱月儿家去。暗暗使玳安儿送了三两银子、一套纱衣服与他。郑家鸨子听见西门老爹来请他家姐儿,如天上落下来的一般,连忙收下礼物,没口子向玳安道:“你多顶上老爹,就说他姐儿两个都在家里伺候老爹,请老爹早些儿下降。”玳安走来家中书房内,回了西门庆话。西门庆约午后时分,吩咐玳安收拾着凉轿,头上戴着披巾,身上穿青纬罗暗补子直身,粉底皂靴,先走在房子看了一回装修土库,然后起身,坐上凉轿,放下斑竹帘来,琴童、玳安跟随,留王经在家,止叫chūn鸿背着直袋,迳往院中郑爱月儿家。正是:
天仙机上整香罗,入手先拖雪一窝。
不独桃源能问渡,却来月窟伴嫦娥。
却说郑爱香儿打扮的粉面油头,见西门庆到,笑吟吟在半门里首迎接进去。到于明间客位,道了万福。西门庆坐下,就吩咐小厮琴童:“把轿回了家去,晚夕骑马来接。”琴童跟轿家去,止留玳安和chūn鸿两个伺候。少顷,鸨子出来拜见,说道:“外日姐儿在宅内多有打搅,老爹来这里,自恁走走罢了,如何又赐将礼来?又多谢与姐儿的衣服。”西门庆道:“我那日叫他,怎的不去?──只认王皇亲家了!”鸨子道:“俺每如今还怪董娇儿和李桂儿。不知是老爹生日叫唱,他每都有了礼,只俺们姐儿没有。若早知时,决不答应王皇亲家唱,先往老爹宅里去了。落后,老爹那里又差了人来,慌的老身背着王家人,连忙撺掇姐儿打后门上轿去了。”西门庆道:“先日我在他夏老爹家酒席上,就定下他了。他若那日不去,我不消说的就恼了。怎的他那日不言不语,不做喜欢,端的是怎么说?”鸨子道:“小行货子家,自从梳弄了,那里好生出去供唱去!到老爹宅内,见人多,不知唬的怎样的。他从小是恁不出语,娇养惯了。你看,甚时候才起来!老身该催促了几遍,说老爹今日来,你早些起来收拾了罢。他不依,还睡到这咱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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