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陪大妗子坐着,说道:“你看这回气的我,两只胳膊都软了,手冰冷的。从早辰吃了口清茶,还汪在心里。”大妗子道:“姑娘,我这等劝你少揽气,你不依我。你又是临月的身子,有甚要紧。”月娘道:“早是你在这里住看着,又是我和他合气?如今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我倒容了人,人倒不肯容我。一个汉子,你就通身把拦住了,和那丫头通同作弊,在前头gān的那无所不为的事,人gān不出来的,你gān出来。女妇人家,通把个廉耻也不顾。他灯台不照自己,还张着嘴儿说人làng。想着有那一个在,成日和那一个合气,对着俺每,千也说那一个的不是,他就是清净姑姑儿了。单管两头和番,曲心矫肚,人面shòu心。行说的话儿,就不承认了。赌的那誓唬人子。我洗着眼儿看着他,到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儿死哩。刚才摆着茶儿,我还好意等他娘来吃,谁知他三不知的就打发去了。就安排要嚷的心儿,悄悄儿走来这里听。听怎的?那个怕你不成!待等汉子来,轻学重告,把我休了就是了。”小玉道:“俺每都在屋里守着炉台站着,不知五娘几时走来,也不听见他脚步儿响。”孙雪娥道:“他单会行鬼路儿,脚上只穿毡底鞋,你可知听不见。想着起头儿一来时,该和我合了多少气!背地打伙儿嚼说我,教爹打我那两顿,娘还说我和他偏生好斗的。”月娘道:“他活埋惯了人,今日还要活埋我哩。你刚才不见他那等撞头打滚儿,一径使你爹来家知道,管就把我翻倒底下。”李娇儿笑道:“大娘没的说,反了世界!”月娘道:“你不知道,他是那九条尾的狐狸jīng,把好的吃他弄死了,且稀罕我能多少骨头ròu儿!你在俺家这几年,虽是个院中人,不像他久惯牢头。你看他昨日那等气势,硬来我屋里叫汉子:‘你不往前边去,我等不的你,先去。’恰似只他一个人的汉子一般,就占住了。不是我心中不恼,他从东京来家,就不放一夜儿进后边来。一个人的生日,也不往他屋里走走儿去。十个指头,都放在你口内才罢了。”大妗子道:“姑娘,你耐烦,你又常病儿痛儿的,不贪此事,随他去罢。不争你为众好,与人为怨结仇。”劝了一回,玉箫安排上饭来,也不吃,说道:“我这回好头疼,心口内有些恶没没的上来。”教玉箫:“那边炕上,放下枕头,我且躺躺去。”分付李娇儿:“你们陪大妗子吃饭。”那日,郁大姐也要家去,月娘分付:“装一盒子点心,与他五钱银子。”打发去了。
却说西门庆衙门中审问贼qíng,到午牌时分才来家。正值荆都监家人讨回帖,西门庆道:“多谢你老爹重礼。如何这等计较?你还把那礼扛将回去,等我明日说成了取家来。”家人道:“家老爹没分付,小的怎敢将回去,放在老爹这里也是一般。”西门庆道:“既恁说,你多上覆,我知道了。”拿回贴,又赏家人一两银子。因进上房,见月娘睡在炕上,叫了半日,白不答应。问丫鬟,都不敢说。走到前边金莲房里,见妇人蓬头撒脑,拿着个枕头睡,问着又不言语,更不知怎的。一面封银子,打发荆都监家人去了,走到孟玉楼房中问。玉楼隐瞒不住,只得把月娘和金莲早辰嚷闹合气之事,备说一遍。
这西门庆慌了,走到上房,一把手把月娘拉起来,说道:“你甚要紧,自身上不方便,理那小yín妇儿做甚么?平白和他合甚么气?”月娘道:“我和他合气,是我偏生好斗寻趁他来?他来寻趁将我来!你问众人不是?早辰好意摆下茶儿,请他娘来吃。他使xing子把他娘打发去了,便走来后边撑着头儿和我嚷,自家打滚撞头,鬟髻都踩扁了,皇帝上位的叫,只是没打在我脸上罢了。若不是众人拉劝着,是也打成一块。他平白欺负惯了人,他心里也要把我降伏下来。行动就说:‘你家汉子说条念款将我来了,打发了我罢,我不在你家了。’一句话儿出来,他就是十句说不下来,嘴一似淮洪一般,我拿甚么骨秃ròu儿拌的他过?专会那泼皮赖ròu的,气的我身子软瘫儿热化,甚么孩子李子,就是太子也成不的。如今倒弄的不死不活,心口内只是发胀,肚子往下鳖坠着疼,头又疼,两只胳膊都麻了。刚才桶子上坐了这一回,又不下来。若下来也gān净了,省的死了做带累肚子鬼。到半夜寻一条绳子,等我吊死了,随你和他过去。往后没的又像李瓶儿,吃他害死了。我晓的你三年不死老婆,也是大悔气。”西门庆不听便罢,听的说,越发慌了,一面把月娘搂抱在怀里,说道:“我的好姐姐,你别和那小yín妇儿一般见识,他识什么高低香臭?没的气了你,倒值了多的。我往前边骂这贼小yín妇儿去。”月娘道:“你还敢骂他,他还要拿猪毛绳子套你哩。”西门庆道:“你教他说,恼了我,吃我一顿好脚。”因问月娘:“你如今心内怎么的?吃了些甚么儿没有?”月娘道:“谁尝着些甚么儿?大清早辰才拿起茶,等着他娘来吃,他就走来和我嚷起来。如今心内只发胀,肚子往下鳖坠着疼,脑袋又疼,两只胳膊都麻了。你不信,摸我这手,恁半日还同握过来。”西门庆听了,只顾跌脚,说道:“可怎样儿的,快着小厮去请任医官来看看。”月娘道:“请什么任医官?随他去,有命活,没命教他死,才趁了人的心。什么好的老婆?是墙上土坯,去了一层又一层。我就死了,把他扶了正就是了。恁个聪明的人儿,当不的家?”西门庆道:“你也耐烦,把那小yín妇儿只当臭屎一般丢着他去便罢了。你如今不请任后溪来看你看,一时气裹住了这胎气,弄的上不上,下不下,怎么了?”月娘道:“这等,叫刘婆子来瞧瞧,吃他服药,再不,头上剁两针,由他自好了。”西门庆道:“你没的说,那刘婆子老yín妇,他会看甚胎产?叫小厮骑马快请任医官来看。”月娘道:“你敢去请!你就请了来,我也不出去。”西门庆不依他,走到前边,即叫琴童:“快骑马往门外请任老爹,紧等着,一答儿就来。”琴童应诺,骑上马云飞一般去了。西门庆只在屋里厮守着月娘,分付丫头,连忙熬粥儿拿上来,劝他吃,月娘又不吃。等到后晌时分,琴童空回来说:“任老爹在府里上班,未回来。他家知道咱这里请,说明日任老爹绝早就来了。”
月娘见乔大户一替两替来请,便道:“太医已是明日来了,你往乔亲家那里去罢。天晚了,你不去,惹的乔亲家怪。”西门庆道:“我去了,谁看你?”月娘笑道:“傻行货子,谁要你做恁个腔儿。你去,我不妨事。等我消一回儿,慢慢挣痤着起来,与大妗子坐的吃饭。你慌的是些甚么?”西门庆令玉箫:“快请你大妗子来,和你娘坐的。”又问:“郁大姐在那里?叫他唱与娘听。”玉箫道:“郁大姐往家去,不耐烦了。”西门庆道:“谁教他去来?留他两住两日儿也罢了。”赶着玉箫踢了两脚。月娘道:“他见你家反宅乱,要去,管他腿事?”玉箫道:“正经骂申二姐的倒不踢。”那西门庆只做不听见,一面穿了衣裳,往乔大户家吃酒去了。未到起更时分,就来家,到了上房。月娘正和大妗子、玉楼、李娇儿四个坐的。大妗子见西门庆进来,忙往后边去了。西门庆便问月娘道:“你这咱好些了么?”月娘道:“大妗子陪我吃了两口粥儿,心口内不大十分胀了,还只有些头疼腰酸。”西门庆道:“不打紧,明日任后溪来看,吃他两服药,解散散气,安安胎就好了。”月娘道:“我那等样教你休请他,你又请他。白眉赤眼,教人家汉子来做甚么?你明日看我出去不出去!”因问:“乔亲家请你做甚么?”西门庆道:“他说我从东京来了,与我坐坐。今日他也费心,整治许多菜蔬,叫两个唱的,落后又邀过来台官来陪我。我热着你,心里不自在,吃了几钟酒,老早就来了。”月娘道:“好个说嘴的货!我听不上你这巧言花语,可可儿就是热着我来?我是那活佛出现,也不放在你那惦。就死了也不值个破沙锅片子。”又问:“乔亲家再没和你说什么话?”西门庆方告说:“乔亲家如今要趁着新例,上三十两银子纳个义官。银子也封下了,教我对胡府尹说。我说不打紧,胡府尹昨日送了我一百本历日,我还没曾回他礼。等我送礼时,稍了贴子与他,问他讨一张义官札付来与你就是了。他不肯,他说纳些银子是正理。如今央这里分上讨讨儿,免上下使用,也省十来两银子。”月娘道:“既是他央及你,替他讨讨儿罢。你没拿他银子来?”西门庆道:“他银子明日送过来。还要买分礼来,我止住他了。到明日,咱佥一口猪,一坛酒,送胡府尹就是了。”说毕,西门庆晚夕就在上房睡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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