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各取饭菜,四散正吃。只见内一人,约四十四五年纪,紫面huáng发,便问婆婆:“这炕上坐的是甚么人?”婆婆道:“此位娘子,是清河县人氏,前往江南寻父母去,天晚在此投宿。”那人便问:“娘子,你姓甚么?”爱姐道:“奴家姓韩,我父亲名韩道国。”那人向前扯住问道:“姐姐,你不是我侄女韩爱姐么?”那爱姐道:“你倒好似我叔叔韩二。”两个抱头相哭做一处。因问:“你爹娘在那里?你在东京,如何至此?”这韩爱姐一五一十,从头说了一遍,“因我嫁在守备府里,丈夫没了,我守寡到如今。我爹娘跟了何官人,往湖州去了。我要找寻去,荒乱中又没人带去,胡乱单身唱词,觅些衣食前去,不想在这里撞见叔叔。”那韩二道:“自从你爹娘上东京,我没营生过日,把房儿卖了,在这里挑河做夫子,每日觅碗饭吃。既然如此,我和你往湖州,寻你爹娘去。”爱姐道:“若是叔叔同去,可知好哩。”当下也盛了一碗饭,与爱姐吃。爱姐呷了一口,见粗饭,不能咽,只呷了半碗,就不吃了。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到明,众夫子都去了,韩二jiāo纳了婆婆房钱,领爱姐作辞出门,望前途所进。那韩爱姐本来娇嫩,弓鞋又小,身边带着些细软钗梳,都在路上零碎盘缠。将到淮安上船,迤逶望江南湖州来,非止一日,抓寻到湖州何官人家,寻着父母,相见会了。不想何官人已死,家中又没妻小,止是王六儿一人,丢下六岁女儿,有几顷水稻田地。不上一年,韩道国也死了。王六儿原与韩二旧有揸儿,就配了小叔,种田过日。那湖州有富家子弟,见韩爱姐生的聪明标致,都来求亲。韩二再三教他嫁人,爱姐割发毁目,出家为尼,誓不再配他人。后来至三十一岁,无疾而终。正是:
贞骨未归三尺土,怨魂先彻九重天。
后韩二与王六儿成其夫妇,请受何官人家业田地,不在话下。
却说大金人马,抢过东昌府来,看看到清河县地界。只见官吏逃亡,城门昼诸,人民逃窜,父子流亡。但见:烟生四野,日蔽huáng沙。封豕长蛇,互相吞噬。龙争虎斗,各自争qiáng。皂帜红旗,布满郊野。男啼女哭,万户惊惶。番军虏将,一似蚁聚蜂屯;短剑长枪,好似森森密竹。一处处死尸朽骨,横三竖四;一攒攒折刀断剑,七断八截。个个携男抱女,家家闭门关户。十室九空,不显乡村城郭;獐奔鼠窜,那契礼乐衣冠。正是:得多少宫人红袖哭,王子白衣行。
那时,吴月娘见番兵到了,家家都关锁门户,乱窜逃去,不免也打点了些金珠宝玩,带在身边。那时吴大舅已死,止同吴三舅、玳安、小玉,领着十五岁孝哥儿,把家中前后都倒锁了,要往济南府投奔云理守。一来避兵,二者与孝哥完就亲事。一路上只见人人荒乱,个个惊骇。可怜这吴月娘,穿着随身衣服,和吴二舅男女五口,杂在人队里挨出城门,到于郊外,往前奔行。到于空野十字路口,只见一个和尚,身披紫褐袈裟,手执九环锡杖,脚趿芒鞋,肩上背着条布袋,袋内裹着经典,大移步迎将来,与月娘打了个问讯,高声大叫道:“吴氏娘子,你到那里去?还与我徒弟来!”唬的月娘大惊失色,说道:“师父,你问我讨甚么徒弟?”那和尚又道:“娘子,你休推睡里梦里,你曾记的十年前,在岱岳东峰,被殷天锡赶到我山dòng中投宿。我就是那雪dòng老和尚,法号普静。你许下我徒弟,如何不与我?”吴二舅便道:“师父出家人,如何不近道?此等荒乱年程,乱窜逃生,他有此孩儿,久后还要接代香火,他肯舍与你出家去?”和尚道:“你真个不与我去?”吴二舅道:“师父,你休闲说,误了人的去路。后面只怕番兵来到,朝不保暮。”和尚道:“你既不与我徒弟,如今天色已晚,也走不出路去。番人就来,也不到此处,你且跟我到这寺中歇一夜,明早去罢。”吴月娘问:“师父,是那寺中?”那和尚用手只一指,道:“那路旁便是。”和尚引着来到永福寺。吴月娘认的是永福寺,曾走过一遭。
比及来到寺中,长老僧众都走去大半,止有几个禅和尚在后边打座。佛前点着一大盏硫璃海灯,烧看一炉香。已是日色衔山时分,当晚吴月娘与吴二舅、玳安、小玉、孝哥儿,男女五口儿,投宿在寺中方丈内。小和尚有认的,安排了些饭食,与月娘等吃了。那普静老师,跏趺在禅堂chuáng上敲木鱼,口中念经。月娘与孝哥儿、小玉在chuáng上睡,吴二舅和玳安做一处,着了荒乱辛苦底人,都睡着了。止有小玉不曾睡熟,起来在方丈内,打门fèng内看那普静老师父念经。看看念至三更时,只见金风凄凄,斜月朦朦,人烟寂静,万籁无声。佛前海灯,半明不暗。这普静老师见天下荒乱,人民遭劫,阵亡横死者极多,发慈悲心,施广惠力,礼白佛言,荐拔幽魂,解释宿冤,绝去挂碍,各去超生。于是诵念了百十遍解冤经咒。少顷,yīn风凄凄,冷气飕飕。有数十辈焦头烂额,蓬头泥面者,或断手折臂者,或有刳腹剜心者,或有无头跛足者,或有吊颈枷锁者,都来悟领禅师经咒,列于两旁。禅师便道:“你等众生,冤冤相报,不肯解脱,何日是了?汝当谛听吾言,随方托化去罢。偈曰:
劝尔莫结冤,冤深难解结。
一日结成冤,千日解不彻。
若将冤解冤,如汤去泼雪。
我见结冤人,尽被冤磨折。
我今此忏悔,各把xing悟彻。
照见本来心,冤愆自然雪。
仗此经力深,荐拔诸恶业。
汝当各托生,再勿将冤结。
当下众魂都拜谢而去。小玉窃看,都不认得。少顷,又一大汉进来,身长七尺,形容魁伟,全装贯甲,胸前关着一矢箭,自称”统制周秀,因与番将对敌,折于阵上,今蒙师荐拔,今往东京,托生于沈镜为次子,名为沈守善去也。“言未已,又一人,素体荣身,口称是清河县富户西门庆,”不幸溺血而死,今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内,托生富户沈通为次子沈越去也。“小玉认的是他爹,唬的不敢言语。已而又有一人,提着头,浑身皆血,自言是陈敬济,”因被张胜所杀,蒙师经功荐拔,今往东京城内,与王家为子去也。“已而又见一妇人,也提着头,胸前皆血。自言:”奴是武大妻、西门庆之妾潘氏是也。不幸被仇人武松所杀。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内黎家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有一人,身躯矮小,面背青色,自言是武植,”因被王婆唆潘氏下药吃毒而死,蒙师荐拔,今往徐州乡民范家为男,托生去也。“已而又有一妇人,面色huáng瘦,血水淋漓,自言:”妾身李氏,乃花子虚之妻,西门庆之妾,因害血山崩而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内,袁指挥家托生为女去也。“已而又一男,自言花子虚,”不幸被妻气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郑千户家托生为男。“已而又见一女人,颈缠脚带,自言西门庆家人来旺妻宋氏,”自缢身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朱家为女去也。“已而又一妇人,面huáng肌瘦,自言周统制妻庞氏chūn梅,”因色痨而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与孔家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一男子,luǒ形披发,浑身杖痕,自言是打死的张胜,”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大兴卫贫人高家为男去也。“已而又有一女人,项上缠着索子,自言是西门庆妾孙雪娥,不幸自缢身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外贫民姚家为女去也。“已而又一女人,年小,项缠脚带,自言”西门庆之女,陈敬济之妻,西门大姐是也,不幸亦缢身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外,与番役钟贵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见一小男子,自言周义,”亦被打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外高家为男,名高留住儿,托生去也。“言毕,各恍然不见。小玉唬的战栗不已。原来这和尚,只是和这些鬼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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