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童拿了水来,西门庆洗毕手,回到李瓶儿房中。李瓶儿便问:“你吃酒?教丫头筛酒你吃。”西门庆看见桌子底下放着一坛金华酒,便问:“是那里的?”李瓶儿不好说是书童儿买进来的,只说:“我一时要想些酒儿吃,旋使小厮街上买了这坛酒来。打开只吃了两钟儿,就懒待吃了。”西门庆道:“阿呀,前头放着酒,你又拿银子买!前日我赊了丁蛮子四十坛河清酒,丢在西厢房内。你要吃时,教小厮拿钥匙取去。”李瓶儿还有头里吃的一碟烧鸭子、一碟jīròu、一碟鲜鱼没动,教迎chūn安排了四碟小菜,切了一碟火薰ròu,放下桌儿,在房中陪西门庆吃酒。西门庆更不问这嗄饭是那里,可见平日家中受用,这样东西无日不吃。西门庆饮酒中间想起,问李瓶儿:“头里书童拿的那帖儿是你与他的?”李瓶儿道:“是门外花大舅那里来说,教你饶了那伙人罢。”西门庆道:“前日吴大舅来说,我没依。若不是,我定要送问这起光棍。既是他那里分上,我明日到衙门里,每人打他一顿放了罢。”李瓶儿道:“又打他怎的?打的那雌牙露嘴。甚么模样!”西门庆道:“衙门是这等衙门,我管他雌牙不雌牙。还有比他娇贵的。”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做这刑名官,早晚公门中与人行些方便儿,也是你个yīn骘,别的不打紧,只积你这点孩儿罢。”西门庆道:“可说什么哩!”李瓶儿道:“你到明日,也要少拶打人,得将就将就些儿,那里不是积福处。”西门庆道:“公事可惜不的qíng儿。”
两个正饮酒中间,只见chūn梅掀帘子进来。见西门庆正和李瓶儿腿压着腿儿吃酒,说道:“你每自在吃的好酒儿!这咱晚就不想使个小厮接接娘去?只有来安儿一个跟着轿子,隔门隔户,只怕来晚了,你倒放心!”西门庆见他花冠不整,云[髟丐]蓬松,便满脸堆笑道:“小油嘴儿,我猜你睡来。”李瓶儿道:“你头上挑线汗巾儿跳上去了,还不往下拉拉!”因让他:“好甜金华酒,你吃钟儿。”西门庆道:“你吃,我使小厮接你娘去。”那chūn梅一手按着桌儿且兜鞋,因说道:“我才睡起来,心里恶拉拉,懒待吃。”西门庆道:“你看不出来,小油嘴吃好少酒儿!”李瓶儿道:“左右今日你娘不在,你吃上一钟儿怕怎的?”chūn梅道:“六娘,你老人家自饮,我心里本不待吃,俺娘在家不在家便怎的?就是娘在家,遇着我心不耐烦,他让我,我也不吃。”西门庆道:“你不吃,喝口茶儿罢。我使迎chūn前头叫个小厮,接你娘去。”因把手中吃的那盏木樨芝麻薰笋泡茶递与他。那chūn梅似有如无,接在手里,只呷了一口,就放下了。说道:“你不要教迎chūn叫去。我已叫了平安儿在这里,他还大些。”西门庆隔窗就叫平安儿。那小厮应道:“小的在这里伺候。”西门庆道:“你去了,谁看大门?”平安道:“小的委付棋童儿在门上。”西门庆道:“既如此,你快拿个灯笼接去罢。”
平安儿于是迳拿了灯笼来迎接潘金莲。迎到半路,只见来安儿跟着轿子从南来了。原来两个是熟抬轿的,一个叫张川儿,一个叫魏聪儿。走向前一把手拉住轿扛子,说道:“小的来接娘来了。”金莲就叫平安儿问道:“是你爹使你来接我?谁使你来?”平安道:“是爹使我来倒少!是姐使了小的接娘来了。”金莲道:“你爹想必衙门里没来家。”平安道:“没来家?门外拜了人,从后晌就来家了。在六娘房里,吃的好酒儿。若不是姐旋叫了小的进去,催bī着拿灯笼来接娘,还早哩!小的见来安一个跟着轿子,又小,只怕来晚了,路上不方便,须得个大的儿来接才好,小的才来了。”金莲又问:“你来时,你爹在那里?”平安道:“小的来时,爹还在六娘房里吃酒哩。姐禀问了爹,才打发了小的来了。”金莲听了,在轿子内半日没言语,冷笑骂道:“贼qiáng人,把我只当亡故了的一般。一发在那yín妇屋里睡了长觉罢了。到明日,只jiāo长远倚逞那尿胞种,只休要晌午错了。张川儿在这里听着,也没别人。你脚踏千家门、万家户,那里一个才尿出来的孩子,拿整绫缎尺头裁衣裳与他穿?你家就是王十万,使的使不的?”张川儿接过来道:“你老人家不说,小的也不敢说,这个可是使不的。不说可惜,倒只恐折了他,花麻痘疹还没见,好容易就能养活的大?去年东门外一个大庄屯人家,老儿六十岁,见居着祖父的前程,手里无碑记的银子,可是说的牛马成群,米粮无数,丫鬟侍妾成群,穿袍儿的身边也有十七八个。要个儿子花看样儿也没有。东庙里打斋,西寺里修供,舍经施像,那里没求到?不想他第七个房里,生了个儿子,喜欢的了不得。也像咱当家的一般,成日如同掌儿上看擎,锦绣窝儿里抱大。糊了三间雪dòng儿的房,买了四五个养娘扶持。成日见了风也怎的,那消三岁,因出痘疹丢了。休怪小的说,倒是泼丢泼养的还好。”金莲道:“泼丢泼养?恨不得成日金子儿裹着他哩!”平安道:“小的还有桩事对娘说。小的若不说,到明日娘打听出来,又说小的不是了。便是韩伙计说的那伙人,爹衙门里都夹打了,收在监里,要送问他。今早应二爹来和书童儿说话,想必受了几两银子,大包子拿到铺子里,就便凿了二三两使了。买了许多东西嗄饭,在来兴屋里,教他媳妇子整治了,掇到六娘屋里,又买了两瓶金华酒,先和六娘吃了。又走到前边铺子里,和傅二叔、贲四、姐夫、玳安、来兴众人打伙儿,直吃到爹来家时分才散了。”金莲道:“他就不让你吃些?”平安道:“他让小的?好不大胆的蛮奴才!把娘每还不放在心上。不该小的说,还是爹惯了他,爹先不先和他在书房里gān的龌龊营生。况他在县里当过门子,什么事儿不知道?爹若不早把那蛮奴才打发了,到明日咱这一家子吃他弄的坏了。”金莲问道:“在你六娘屋里吃酒,吃的多大回?”平安儿道:“吃了好一日儿。小的看见他吃的脸儿通红才出来。”金莲道:“你爹来家,就不说一句儿?”平安道:“爹也打牙粘住了,说什么!”金莲骂道:“恁贼没廉耻的昏君qiáng盗!卖了儿子招女婿,彼此腾倒着做。”嘱咐平安:“等他再和那蛮奴才在那里gān这龌龊营生,你就来告我说。”平安道:“娘吩咐,小的知道。娘也只放在心里,休要题出小的一字儿来。”于是跟着轿子,直说到家门首。
潘金莲下了轿,先进到后边拜见月娘。月娘道:“你住一夜,慌的就来了?”金莲道:“俺娘要留我住。他又招了俺姨那里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在家过活,都挤在一个炕上,谁住他!又恐怕隔门隔户的,教我就来了。俺娘多多上复姐姐:多谢重礼。”于是拜毕月娘,又到李娇儿、孟玉楼众人房里,都拜了。回到前边,打听西门庆在李瓶儿屋里说话,迳来拜李瓶儿。李瓶儿见他进来,连忙起身,笑着迎接进房里来,说道:“姐姐来家早,请坐,吃钟酒儿。”教迎chūn:“快拿座儿与你五娘坐。”金莲道:“今日我偏了杯,重复吃了双席儿,不坐了。”说着,扬长抽身就去了。西门庆道:“好奴才,恁大胆,来家就不拜我拜儿?”那金莲接过来道:“我拜你?还没修福来哩。奴才不大胆,什么人大胆!”看官听说:潘金莲这几句话,分明讥讽李瓶儿,说他先和书童儿吃酒,然后又陪西门庆,岂不是双席儿,那西门庆怎晓得就理。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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