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来想去,终于是走上了账房先生那算盘上的路,掏出一张五元钞票,把一间大房子定了,一切都依了账房的话办理。他又转念一想:既是把房子定了,迟早都是搬出来,也就不必在别人会馆里流连。因之坐了人力车子回来,当时就回房收拾行李,要搬到这家大乐公寓来。
第十六回 深入迷途受金迁客寓(2)
当他将行李一齐捆束好了的时候,长班就走了进来了。他向计chūn捆束好了的行李,各瞟了一眼,然后微笑道:“你果然就搬走啦?搬到哪里去?”计chūn道:“搬到我一个姓冯的先生家里去住。”长班道:“有信就向那里转吗?”计chūn连连答应道:“不不!有信来,请你给我留着,我自己来取去就是了。”
说时,心里同时想着有这样的事要重托他,不能不给他几个钱,先博得他的同qíng,于是掏出身上带的那卷钞票来掀了一张,jiāo给长班,让他去破开。长班一看之后,心中更有数了。他哪里会有这些个钱花,这就微笑着,接了计chūn的钱,拿出去换去。
计chūn自己也有些省悟过来,若是让长班去叫车,说明了到公寓里去,那明明是走漏消息于人,结果必会让刘清泉知道了去。于是自己走出去,雇好一辆人力车,监督着车夫,将行李搬上车去,自己也不坐车,站在会馆门口,等长班换钱回来。
长班回来了,jiāo钱到他手上,他就抽出一元钞票,jiāo到长班手上,也不和他说明所以然。回转头来,就向拉着行李的车夫道:“走罢!走罢!”车夫扶了车把道:“先生!你自己不坐一辆车?”计chūn道:“不用,我到胡同口上去再坐车罢。”他说着这话,扶了车子的后面,就向前面推了去。这长班看了他这种慌里慌张的神气,心中不但不能释然,倒反加上一层疑惑,却悄悄地跟随着到胡同口上来。
计chūn出得胡同口来,倒是如释重负,就雇了一辆人力车子,很坦然地坐到公寓里来。当公寓里茶房和他收拾房间的时候,他就打着电话去告诉了令仪,说是一切都布置好了。
在这天晚上,令仪带了四包点心,四个罐头,还有一大箧子水果,亲自送到公寓里来。计chūn在这种无人的所在,和令仪又是这样地熟识,他的口才也就跟着出来了。他望了桌上堆的那些蒲包纸盒,向令仪微笑道:“一而再,再而三地只管要你破钞,我心里头实在是过意不去。你自己说罢,我应当怎样地感谢呢?”
令仪将手上拿的那个ròu色皮包,轻轻地向桌上一放,头并不动,只斜转了眼珠,向计chūn瞟着。然后微笑道:“我是不要人家感谢我的,不是我自chuī一句,我心里想要什么东西的话,我自己总可以拿钱去买,用不着别人来送我。”说毕,看到身边有一张椅子,就半侧着身坐下了。
计chūn道:“虽然是那样说,不过在我这一方面而论,总不应该得了人家的好处,并不报答人家。”令仪道:“有你这样好的心眼,那就是报答我了。”计chūn听了这话,倒有些莫名其妙。这就向着她问道:“怎样就算报答了你呢?”
令仪两只脚是互相地jiāo架着,将上面一只脚的皮鞋高跟敲了地面得得作响,同时身子也摇撼不定,然后向计chūn微笑道:“你难道不懂得jīng神上的安慰,比物质上的安慰,要qiáng得多吗?你有这几句话,就是……就是……”说到这里,她噗嗤一声笑了。在这种qíng形之下,计chūn坐在她对面一张椅子上,神qíng倒真有些恍惚,可是他一时答复不出来。
令仪并不介意,反笑问他道:“我这话你懂是不懂?”计chūn被她如此问着,真是无话可说,只好向她笑。令仪道:“不是说笑话,你要明白,我一切都是真意待你,你不是总嫌那位冯先生督着你吗?最好的办法,从此以后,你就不必上他的门。”计chūn听了这话,却是半天不敢做声。
令仪道:“你不就是为了你父亲拜托他,把你送进一个学校去吗?这值什么,我就可以替你包办。”计chūn笑着摇了两摇头道:“你这话说得我有些不大相信,你自己考学校,还再三再四地去求他,怎么到了现在,你就能替我包办进学校呢?”
令仪笑道:“这有个原因,以前我总想进一个有名声的学校,也好在我父亲面前jiāo一篇账。既然求不得人qíng,我就不必找有名声的学校了。北平这地方,只要你jiāo出学费来,那就不怕没有学校考进去。”计chūn道:“像jiāo学费就可以进去的学校,恐怕没有什么学问可求吧!据说,那种学校,叫野jī学校,我们能够进那种学校去念书吗?”
令仪听说,这就不由得红了脸,因道:“凡事不能一律而论,资质不好的人进好学校,恐怕也念不出书来。资质聪明的人,就是进那不相gān的学校,未尝念不出书,事在人为罢了。”她说时不但脸色是红了,而且眼睛也睁得很大,两个脸腮子,也有些向外鼓着。看她那个样子,竟是有些生气了。
计chūn心里一想:自己受着令仪这样大的恩惠,怎好把人得罪了?只是话已说错了,悔也无益,要说用话来解释吧,又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便向了令仪,嘻嘻地微笑。然而他脸上的红晕,便已红到耳朵后面去了。
令仪也没有什么话说,将那个手皮夹拿到手中,打开来对里面的镜子照了一照,依然关起来,向桌上放下,站了起来,两只手拂了几拂身上的灰尘,手按了皮包,悬起一只脚来,在地上连连点了一阵道:“我就不坐了。”
计chūn虽明知道她不免生着气,然而又不会说留客的话,只好也跟着站了起来。令仪见他并不说什么,便道:“明天会罢。”说完了这一句话,她拿起那个手提包就走了。计chūn跟在后面,一直看到她上了汽车,方才走回房去。
到了房里之后,坐在椅子上,望了桌上摆的那些礼物,不由得发了呆。要说令仪待自己这一番qíng意,实在是好,说她会用钱,她是个千金小姐,这很不足以为奇。若说她喜欢玩,年纪轻的人,哪个又不喜欢玩?而况这些事,都是个人的私德,我不能因为她个人的私德,抹煞了她待我的那一番好处。如此想着,心里越发地过意不去,就背了两只手,在屋子里踱着大方步子。在屋子里走了几个圈圈之后,转念一想,令仪这个人,也未免太过分了。我仅仅地对她说了这两句话,她就发着气走了,莫不是以为我常常受她一点好处,她就在我面前摆起架子来吗?要是这样,我讨了你做女人,那真还应当天天跪chuáng踏凳呢!于是站在屋子里发呆。向了那令仪刚才坐的那个地方,只管去出神。
因为注意着那椅子,不觉地又看到桌上放的那些礼物上面去了。他想:我由会馆里搬到公寓里来,并算不得什么盛典,你看她却郑重其事地,办了这些礼物来。而且自己又哪里有钱住公寓,不都是花着人家的钱吗?我不曾感激人家,倒把人家得罪了,想来想去,这总是自己的不对。人家如此款待,为什么不在言语方面,敷衍敷衍人家呢?就是我觉得她的话不对,放在心里好了,何必说了出来呢?这样自悔了一阵,又觉得这并不是自己的不对。我说那种野jī学校,不可进去,这是一个求学的青年应该有的态度;若是她说进野jī学校,自己也就附和着她,说是可以进那学校,那么,父亲千里迢迢,把自己送到北平来,为着什么?就为了进野jī学校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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