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青年_张恨水【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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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牛子道:"爹!你要做了皇帝,要怎样享福?”

  周世良道:"我别的都不想,我天天要吃油炸锅巴。记得二十岁的时候,在huáng财主家里,吃过一顿油炸锅巴,我至今想起来,口里还流馋水呢。”

  小牛子笑道:"你的志向大,坐在金銮殿上,抓油炸锅巴吃。”

  周世良已经很快的吃过了三碗饭,掏起捆腰的蓝布片的头儿,擦了一擦嘴唇,用手摸了一摸小牛子的头道:"你知道什么!作皇帝的人,也不过一个称心如意罢了。我要能在金銮殿上吃油炸锅巴,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说着,打了一个哈哈,抓着糙帽向头上一盖,掮了锄子就走。在墙外窗子里伸头向里看着,只见小牛子盛起了锅里的饭,正要烤锅巴呢。因笑道:"不要烤锅巴了。我现在又不做皇帝,洗洗碗,你在树荫下睡一觉罢。”

  说着,他去看水去了。小牛子洗过了锅碗,他并不曾依了他父亲的话,去睡午觉,却捧了一本《幼学琼林入靠在窗户边看。因为以前先生对他说:《幼学》这部书,实在是好;天文地理,诸子百家,什么都有;他在乡下会做许多应酬文章,都是得了《幼学》的力量;就是真正做起文章来,也可以套用许多典故。小牛子听说,果然买了一部《幼学琼林》来读;他读了几段,看了小注于,真个象bào发户走进了百货商店,一看之下,样样都有用。所以他对《幼学》这部书,特别的嗜好,有功夫就看。这天他得意之余,只管看着,不觉的到了日落西山,等到周世良看了水回来,他还在那里看书。周世良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孩子也有些着迷。大概你总想做大老爹,又在看书了。”

  小牛子放下了书,在灶上布手巾底下,拿出一把瓦壶来,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渴,给你凉了一壶茶。”

  说时,将一只瓷饭碗,满满的斟上一碗,放在桌上来。周世良笑道:"凉的好喝不解渴。”

  小牛子笑道:"我还在灶里给你煨了一罐子开水呢。”

  周世良解着他的腰带布,在里面摸出两个桃子,手上捏着,摇了两摇道:"我也给你预备下了。”

  小牛子伸手来要,周世良却把手抬得高高的,不让他拿着。于是父子两个,都哈哈大笑起来。正在这个时候,外面有人笑道:"你父子二人好快活!”

  周世良向窗子外面看时,却是小学里刘校长来了。连忙迎了出来,笑道:"校长上那儿去?今天得闲啦。”

  刘校长笑道:"我特意要来和你谈谈。”

  周世良道:"啊哟!校长要到我家来坐坐,怎办怎办?厨房里坐吗。”

  刘校长道:"不要紧。都是乡下天天见面的人,客气什么?”

  说着话,他已走了进来。于是周世良拿了一柄稻糙扎的短扫帚,胡乱的在桌子上扫了一阵,笑着用手抓了抓头,又抓抓手臂,反是刘校长坐下来,向他客气笑着道:"你请坐请坐。”

  周世良刚坐下来,又忙着张罗了一顿茶烟,刘校长见矮桌子上摆了一本《幼学琼林》,笑道:"这又是小牛子看的书吧?”

  小牛子对刘校长是特别加敬,在灶墙上取下一个瓦罐子来,在瓦罐子里取出一块乾醃姜来,又在竹碗橱子里取出一个二寸小的瓦碟子,两手将那块醃姜撕成丝丝的,放到矮桌子上来,笑道:"先生!你尝一块罢。是我的书,从前我那个王先生教我看的。真好,什么都有。”

  刘校长笑道:"乡下先生总不过是这一套,除了四书五经,再念一本《幼学琼林》,一套《纲鉴易知录》,那就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了。这种书,读得烂熟,顶多也不过多记下几个死典,有什么用处?”

  小牛子听了这话,一肚子高兴,未兔向下一落。周世良道:"正是这样说,我们庄稼人,安安分分的做庄稼,能写一张糙字账就行了,何必读什么书?我这孩子,天天到你们学堂外面去偷听读书,刘先生有些讨厌吧?”

  第10节:第二回(5)

  刘校长笑道:"你错了。我不是说要你儿子不去,正是想叫你儿子进学堂去读书呢。你这孩子很有天才,若是让他做庄稼,未免可惜了。”

  周世良将手摸了摸两腮的胡茬子,又抓了两抓头发,笑道:"我们这人家,那有钱供养子弟念书哩。我没有那个福气;我也不想儿子做官。”

  刘校长笑着摇了两摇头道:"你又错了。读书不光是为了做官,乃是为了做人。因为世上的什么事qíng,都可以由书上来告诉我们;我们看了书,爱作什么样子的人,就可以作什么样子的人。这话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不过你家小牛子,实在有些天才:譬如一棵大树,把它制成完整的木料,送到城市里去盖宫殿,造楼阁,那自然是用得其分;若是怕费工夫,当木柴烧了,这就可惜,而且你的儿子,又自己很愿意念书,又何必不让他念呢!你不是出不起学费吗?这个好办,我替你代出就是了。你现时留他在家里,每年和你省下来的工资,大概不过两三块钱。你儿子的国文,现在可以说小清顺,再在小学里得一点普通知识,毕了业出来,能向中学一送更好,不能送到中学,你这两三块钱一年的损失,总可以补得起。”

  周世良将面前一只粗瓷碗,两手捧着向嘴唇皮靠着,只管慢慢的喝,放下碗来,点点头道:"校长!你说的这话有道理。不过,校长说不做官,要他读书又gān什么呢?”

  刘校长笑道:"读书和作官,有什么连带的关系?好象我,就没有作官。我以前也是读书的。你这孩子,据我看起来,他是近乎文学,将来学业成功了,在学堂里当教员也行;在书局里当编辑也行,这都不是官,也不是你儿子说的大老爹。这样一个职业,不但是糊了自己的口,而且可以帮助别人。”

  周世良笑道:"现在我们自己顾不了自己,倒要先想去帮别人啦。”

  刘校长道:"因为他有帮助别人的材料……"他说到这里,自己突然顿住了不说,将头摇了两摇,笑道:"我这人有些胡来,怎么和你说这个呢?总而言之一句话,你儿子念好了书,将来比作庄稼qiáng。你不将他念书,埋没了他的天才,怪可惜的。你若是很喜欢你的儿子,你就不能为目前省下有限的钱,误了儿子一生。”

  这两句话,算是周世良听懂了。两手一拍他的大腿道:"这话对!”

  刘校长道;"我知道他是无娘的儿子,你带起来不容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索xing把他造就出来呢?”

  周世良笑道:"你这话劝得我们很对的,只是我没有这种力量。”

  刘校长道:"现在并不要你什么钱,只许他不替你放牛就是了,就是笔纸墨砚的钱,我也可以和你出。”

  周世良站了起来,复又坐了下来,笑道:"先生!你都有这一番好心,我怎好不让他念书呢?先生你别嫌弃,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去。我家里别的没有,还存有两斤挂面,用腊猪油煮一碗挂面你吃。小牛子!你找找看,家里还有jī蛋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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