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高攀了。”黎太太以为他又要磕头,走上前一把按住,说道:“不必多礼,刚才拜过就成了。”黎殿选对于这婚事,本来没有十分愿意,现在太太当面锣对面鼓的闹起来,极不高兴。生米煮成熟饭,又不能反对。一扬脖子走了。他走到屋外面,看见黎昔凤还刚刚掀上房的门帘子,由外面进去,这样看来,分明刚才她依旧站在客厅外面,成了书上钻隙相窥的那句话。这天衙门也懒得上了,走进书房,和衣就在一张软榻上睡了。依着本xing,原要和太太吵一顿。回头一想,和太太吵嘴,没有一回占便宜的,犯不着如此,只有一法,守坚壁清野之策,老不表示出来,你总不能将女儿嫁出去。
谁知自这天起,余梦霞已经以黎家女婿自居。而黎家这些仆役,也都知道姓余的是姑少爷。里外一宣传,亲戚朋友都知道了。还有些人说:“黎小姐是自由结婚。”
黎殿选最怕这个名声,不过他这样的人家,自由结婚既所不许,退婚又是决不肯做的事。他于无可奈何之中,想出一个笨法,和他太太提出条件来。他说:“婚事已经有你母女作主,我也没奈何。可是男女二家不许在北京办事,免得人家知道。这是第一条。”黎太太算答应了。他又说:“昔凤不守教训,我不愿她再在眼前。明天就把她和她的嫁妆,一齐送到旅馆里去,叫姓余的即日带她回江苏。”黎太太一听说,就炸了,说道:“这是什么办法?”黎殿选不等她说下文,便道:“你们不这样办,我也不能勉qiáng。我即日收束行李,远走高飞,让你们闹去。”说毕,板着面孔,撅着胡子坐在一边,两只手jiāo叉在胸前,眼睛要闭不闭的样子,也不望着人,许久许久,不说一句说。这位黎昔风小姐,文学得她乃父的真传,理学偏没得父的真传,很有些名士气。乃翁出了这个难题,她母亲不能jiāo卷,她却视为平常得很。
黎太太正在考虑黎殿选这第二个条件时,黎昔风便由房里走了出来,对她母亲说道:
“父亲的意思,既然这样决定了,就都由父亲作主,不要再让他老人家生气。”黎殿选听了,一句话没有,只有那头似摇非摇,似摆非摆的,表示他气极了的样子。
黎太太看见老头子这个样子,倒有些不过意,怕他郁了一口气。就对昔凤道:“这是你父亲气头上一句话,哪里当真这样,让我来好好和他商量。况且……”黎殿选猛然站起身来,将大衫袖一甩,说道:“没有什么商量,就是这样办。”说毕,背着两只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步也不停。黎太太知道黎殿选意思已决,真怕把老头子通走,那可不是玩的,只得连夜和女儿收拾行装。黎殿选次日又继续了一天的假,非眼看女儿出大门不可。
那边余梦霞早得了信,一年以来,形诸梦寐的美人,马上就要到手,也就乐得无话可以形容。到了下午,黎昔凤坐着汽车,便一直到余梦霞的惠民饭店里来。所有箱箧行李,也是一阵风似的,陆陆续续搬到。恍如《聊斋志异》上说的故事,美人财产,一块儿从天而降。余梦霞含着笑容,在屋子里站一会,又跑到外面站一会,手足不知所措。同黎昔凤来的,并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心腹女仆李妈。她下汽车之后,由茶房引进去,余梦霞接上前来,李妈先叫了一声姑少爷。黎昔凤笑了一笑,却只低着头。余梦霞早就想了一篇话,预备见面说的,这时可全忘了。只说道:
“请到里面,请到里面。”到了屋里,黎昔凤先在chuáng上挨住帐子坐着,虽然大家是见过好几次面的了,但总是有些害臊。余梦霞也是没甚可说的,站了一会,和李妈说了几句闲话,就搭讪着走出去指点搬嫁妆。东西搬完了,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又借着别的事qíng出去了。李妈看这样子,大概因为本人在这里,他二人有些不好意思谈心,便对黎昔凤告辞要走。黎昔凤一把拉住,说道:“你不要走,陪我坐会儿,我心慌得很呢。”李妈道:“我暂且回去,回太太一个信,说不定晚上再和太太过来。就是明天小姐动身,我还送上车呢。”黎昔凤见她这样说了,只得让她回去。
余梦霞趁着这个机会,才进房去,陪伴新人。黎昔凤见他进房,不由得秋波微漾,粉颈低垂,杏脸生chūn,娇红yù滴。余梦霞到了此时,想起由接到了黎昔凤第一次通信起便起qíng愫,实在费了不少心机。今日如愿以偿,也可见得虽曰天定,岂非人事乎?
第五十回 酒食qíng人掷金留笑去 脂粉地狱微服看花来这时他们之乐,自有甚于画眉。这饭店里,也就轰动不少的人羡慕,都说一个千金小姐才貌双佳,怎样就如此轻车减从的嫁过来了?这话传到华伯平的耳朵里去,也替余梦霞欢喜一阵,借着道喜为名,便到余梦霞房间里来瞻仰新人。这新人见了客,居然于流丽之中显出端庄,落落大方。华伯平越是欣羡,由欣羡中,不由得又起了一种感想,余梦霞的文章,风花雪月,并没有什么根底,何以得美人倾许如此?
这些日子,他在胡同里,结识了一个姑娘,花的钱正不在少处。这姑娘认识几个字,勉qiáng能看《红楼梦》《花月痕》一类的小说。她故意在人面前短叹长吁,表示多愁多病的样子。华伯平初经此道,老老实实的,把她当了自己的刘秋痕。今天他受了这种感触,便又想到了那位姑娘。只这意念一动,马上就坐车出城来。因为这时候还早,便到杨杏园家来坐坐。走进后院来,阶沿上罗列着几十盆jú花,杨杏园拿着一把竹剪子,正在修理jú花枝叶。那jú花绿叶油油,刚刚浇了水,清芬扑人,就没有开花,也觉可爱,华伯平不由得失声说了一句“好花”。杨杏园回头一看,笑道:
“又多日没见,请屋里坐。”说着二人一路走进屋来,那屋的四个犄角上,已经各摆上两盆已开的jú花。中间沙发椅子围着的圆几上,也有一盆。这一个盆子,是特式的,其形好像日本纸灯笼,虽然是瓦器,洗刷得十分gān净,jú花只有两个头,一枝斜伸出来,有一尺多长。一枝稍直,绿叶蓬松,却是很短。花是白色,中间的辩子整齐细嫩,四围却是疏疏落落,略现零乱。
华伯平对花坐下,叫了两声好。说道:“杏园我看你不出,你倒会艺jú。花固然好,枝叶和盆子烘托得宜,大可入画。看它楚楚有致,直是一个带病的美人。我替它取个名字,叫‘病西施’罢。”杨杏园道:“jú花的名字原有一千多种,所有玉环飞燕西施这些名字,早都有了,何待你来取?”华伯平道:“那末,据你说,这花已经有名字了,请问这叫什么?”杨杏园笑道:“连我都说不清楚。你看它白而秀嫩,这应该叫‘帘卷西风’。你看它四围零乱,又应该叫‘一缕云’。再以白色而细软论,或叫‘一捧雪’。以外挺秀内柔软而论,又可叫‘绵里针’。其实这都不好。这花是个朋友送的,她同时又送了一个很好的名字。你若是听了,不能不拍案称绝。”华伯平道:“很好的名称,叫什么呢?”杨杏园道:“你看这两朵jú花,不是飘飘然其势yù舞吗?你就在这上面着想猜一猜。”华伯平本来于此道是外行,猜了几个名字,都不对,反引得杨杏园笑了,然后他才说道:“我告诉你罢,这叫‘玉燕双飞’。”华伯平鼓掌道:“极好。这四个字把花朵的颜色形状,和全株的姿势,完全表示出来了。这是谁取的名字?”杨杏园道:“就是送花的这个人取的名字。”华伯平道:“你这句话,岂不是等于没说。我知道送花的姓张姓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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