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_张恨水【完结】(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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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事这样想,人生可虑的地方,那就太多了。”说时听差将点心买来了,用碟子盛着,都放在茶几上。杨杏园将新沏的热茶,斟上一杯,放到李冬青面前,笑道:

  “劝君更尽一杯酒。”李冬青用手接着茶杯身子略微起了一起,也说一句唐诗,笑道:“与尔同销万古愁。说毕,一口喝了。将杯放在茶几上,问道:“我解释得好吗?”杨杏园道:“自然好。”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对嗑着瓜子,半晌没有说话。

  无意中,杨杏园微笑了一笑,李冬青两个指头,夹着一粒瓜子,放在四颗雪白的门牙中间要咬不咬的样子,一抬眼皮,见杨杏园笑了,也吟吟一笑。这样一笑,总是他们认识以来,最愉快的一次了。

  第五十三回 永夜离怀心悲将满月 斜阳古道肠断独归人杨杏园怅怅的呆立了一会子,才笑道:“我觉有好多话要说,一时偏是毫无头绪,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好。”李冬青道:“我也是这样。其实仔细一想,本来也没有什么话说。”杨杏园道:“让我来想想看,可有什么可说的。”说着昂起头来,想了一会。然后说道:“你的大作,没有专门送过我,作几首诗送我,为临别纪念罢。”李冬青笑道:“这仍旧是不相gān的话,不切实际。”杨杏园道:“要切实际的话,我只有一句,希望常通信。”李冬青道:“总疑我一去不来吗?”杨杏园叹了一口气道:“我现在无论遇什么事,都是抱悲观的。”李冬青知道他有一肚皮抑郁之气,也无法安慰,脚微微的踢着地板,低头无语。杨杏园斟了一杯茶自喝着,一双眼睛,只望壁上悬的风景画片。屋子里顿时沉寂了,一点声息没有。半晌杨杏园叹了一口气,将茶杯放在茶几上,自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李冬青也站起来道:“不早了,我回去了。”杨杏园道:“多坐一会,多坐一会。”李冬青经他挽留,只得又坐下。但是默默相对,没有什么话。坐了一会,李冬青笑道:“竟是没有什么话可说,我走罢。”杨杏园道:“家里没有什么事吗?”李冬青道:“没什么事。”杨杏园道:“回家也是坐,在这里也是坐,何不多坐一会?”李冬青道:

  “我明天又不走,何必依……”顿了一顿再说道:“依旧这样挽留。你找出一个事做,我就还坐一会。”杨杏园道:“我这里有围棋子,下一盘围棋罢。”李冬青笑着点点头。杨杏园忙着在桌上摆棋盘,移电灯,便和李冬青下起棋来。下了一个角,已死了。第二个角,形势又不好。李冬青道:“你不补一子吗?又输了。”杨杏园将棋子一摸,棋局乱了,笑道:“算我输了。不下了。”李冬青知道他无心下棋,笑道:“我的棋,也不高明,何至于望风而逃?”杨杏园道:“不知道什么缘故,我今天连补眼都不会,慢说一盘棋只四只角,就是八只角,我也占不住一只,与其一败涂地,莫如先递降表。”李冬青也不去追问。坐了片刻,起身便走,说道:

  “明天会罢。”杨杏园道:“还早呢。”这句话虽说出来了,请她再坐的话,究竟也不能出口,只好跟着后面送出来。送到大门口,只见电灯通亮,照得胡同两头,空dàngdàng的。杨杏园道:“好冷静,我送你到家罢。”李冬青道:“这一点儿路,怕什么?”但是杨杏园说了,果然送了出来。到了门口,李冬青敲门,王妈出来开了。

  李冬青站在门外,对杨杏园道:“你可以回去了。”说了一声“明天会”,杨杏园一步一步回来。到了自己门口时,回头看着李冬青还站在那里。便将手挥了一挥,让她进去。等那边进去了,他才进来。

  从这天起,不是李冬青到他这边来,就是杨杏园到她那边去。转眼又是五天,次日便是李冬青动身的日子了。到了这日下午,杨杏园在附近的馆子里,专为他母子三人饯行。吃完饭之后,李老太太和小麟儿回去,李冬青到杨杏园家来,为最后的辞行。这几日以来,有什么话也就可以说尽了。况且就是这几天,虽然互见较密,其实也是闲谈。这时匆促之间,自然也就无有甚话可说。李冬青只在外面屋子里坐一坐,说道:“我要回去收拾行李。”便走出来,走到院子里,只见一轮八分圆的月亮。正在树梢,照得树影横卧地下,很是明亮。杨杏园走了出来,抬头一望月亮,便吟道:“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yīn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李冬青听他吟了这一串《水调歌头》,默然无语,低着头自去了。杨杏园道:“明天我一早过去,不送了。”李冬青微微答应一声,已转过屏风去。杨杏园倚着门,在月亮影里沉吟不已,忽然心里默着得了一首七绝。

  那诗是:

  断尽柔肠奈别何,临歧言语转无多,

  低头月下萧然去,凄绝数声水调歌。

  自己念了一遍,便走进房去,拿起一张纸来录下了。看看纸后还有一小幅空白,又题了二十个字是:

  送人寂不语,临风立夜阑,

  一轮将满月,明夜隔河看。

  录完了,把个信封来封了,便叫听差达到李家去。在信封左角题了“候玉”两个字。听差去了一会儿,拿了一张素纸回来,也没有信封封着。杨杏园接过来看时,上面歪歪斜斜,写了几行字道:“两诗皆令当事人不忍卒读。倚装匆匆,心思如秋山乱糙。此时此地,实无法奉和也。知白。”杨杏园将字纸叠着,塞在袋里。便早早的上chuáng睡了,预备早些起来,和李冬青照应一切,帮助上车。可是心中有事,哪里睡得着。由十点钟睡到隔壁屋子里的钟打两点,还是醒的。索xing不睡,找了一本书,靠在枕头上看,这样一来,才把睡魔勾起。次日醒来,深恐不早,在枕头下摸出手表来一看,却还是六点多钟,怕睡了不容易醒,便穿衣起chuáng。这时听差没有起来,厨子也没有起来,他都不惊动,自己到厨房里去舀水洗脸。煤灶上现成的开水,沏上一壶茶,慢慢的喝着。待了好久好久,才是七点钟。听差听得响动,也起来了,杨杏园便叫他开了门,自上李家来。

  一敲门,王妈出来了。杨杏园一眼便看见她眼睛上有两个红晕晕儿。王妈道:

  “杨先生真早。你瞧,大家过得像一家人一样,这一走,教人怪舍不得的。”杨杏园点点头,自望里走,只见李冬青母女,正在屋子里收拾网篮。李冬青便道:“早呢,大哥你就来了。”杨杏园道:“在家里也是白闲着,过来多少可以帮一点忙。”

  李冬青道:“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有什么事了。”杨杏园道:“我还忘记问,这些书算存在我那里,这些木器家具呢?”李老太太道:“我本来送何太太的。她又多qíng,不肯白要,送了我们三张车票。其余零碎物件呢,我就送王妈了。”杨杏园一想,怎样送得gāngān净净,一点儿不留,将来李冬青再到北京来,就没有可用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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