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别那么熊包势。”高氏思量着,说道,“听我说,我也是胳膊上走得马的人,只是事件太大,我们背不得。这个江大人我看也是个有种的,就要怎么的,你不要上台面,由他们折腾,咱们助着他们,也不丢了你的义气,岂不四面净八面光?”
高保贵思量着,沉吟道:“你想的倒是周全,只是怎么个办法呢?”“你是个木瓜脑袋!”高氏手指顶了一下男人,“明晚上叫局,码头上那群朋友都来。你就装任事不知道,是给二虎三彪接风压惊的。酒筵上三杯一过,你不说他们也收不住口!”高保贵一听便笑起来,说道:“就照你的主意办。”正说着,葛花儿进来说道:“嫂子,彩云姐在前头等着,她要裱糊房子,前头咱们账上还有钱,问能支用一点不能。”高氏笑道:“这是要和二虎成亲了。我这就给她!”说着挑帘出去。高保贵见葛花儿也要走,叫住了问道:“你别忙出去——那个英国佬是怎么回事?”
“他是食客,常来咱们店的。”葛花儿起先没在意,禁不住哥哥这样的看自己,脸一红低下了头,脚尖跳着地说道:“你和嫂子背后说这个?别听他们嚼蛆……”
“是每天都来的吧?”
“差不多……有时偶然也不来的。”
“他对你有意?”
葛花儿良久才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呢?”
“我没有!”葛花儿一下子扬起了脸,说道:“哥,你别这么审贼似的盯着我。这个汤姆先生,虽说是外国人,我看是个君子。倒是你手里那班朋友没安好心,动手动脚说风话儿,那副嘴脸叫人恶心——还要告诉你一句话,如今码头上人心变了,和三元里时候大不一样。你那些个狐朋狗友暗地里和鲍大裤衩子……勾扯套近乎的有的是!他们有奶就是娘,义气跟银子一比不值分文!何朝贵是你的‘贴心人’吧?把二虎哥从西偏门送出去,一转身他就去了公事房报信息儿。这会子只怕英国总督都晓得了!还有马老六、申大麻子,三天两头贼似的溜进胡家烟馆,又不抽大烟,做什么去的?这群人呐,嫂子比你清慡。好人带着能做点好事儿;跟了歹人,银子一喂,什么歹事也都gān得出!”葛花儿说罢,一转身便出去了。
高保贵听得呆若木jī,坐在黑黑的屋子里出神,脑子里一片空白,想理一理思路,竟似乱麻一般没个头绪——替林大帅报仇,跟着徐虎,挤走伍绍荣,重振码头雄风,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模糊,那么不可企及……他的心凉了下来,擦着一根洋火看着,烧到手指跟前才丢掉了,的得一疼,心里清明起来;妻子和妹妹见识世务比自己要清楚得多……猛地想起回来还没和二虎三彪兄弟见面,他站起身来出门径往西厢房二虎卧房里来。隔门便听妻子在里头说话,他提了一口气,在门外笑道:“三弟,我的酒不好,没有灌醉你吧?”进来看时,二虎却不在,满桌残杯剩盏边坐着头脸剃得jīng光一个瘦小汉子——就是刚刚出狱的徐三彪了——时子支桌端着酒杯正听高氏说话,因笑道:“你在这里——二虎兄弟呢?”
“在北屋里和彩云说体己话呢!”高氏努嘴儿笑道,“三兄弟在这儿着恼。我正劝他少喝,你跟我拧反劲绳子!快倒酽酽的茶来——”
高保贵吩咐伙计们收拾桌面,坐到三彪身边问道:“这是怎的了?大狱里刚出来,欢喜还来不及,这又是和谁搁气?”“是冯小五他们,说胡世贵放出风来,二虎三彪再回码头,他要请洋枪队厮拼,还不三不四说二兄弟三兄弟都是乱民,是朝廷通缉的反贼,连江大人都裹了进去……三兄弟是个火xing子,为这几句闲话,又要过去拼刀子——”她又面转向三彪,“好兄弟你哩,如今世道人心和烧鸦片时候儿可是两回事了。告诉兄弟一句话,贫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如今官府还处处让着洋人呢!说句不该说的话,单为你坐班房,嫂子疏通给你送饭,不知道给人家磕多少头,送银子说人qíng。好容易出来了,还要再进去?”
“我兄弟从湖南来闯码头,十三行是凭拳头打下来的天下!”徐三彪手指抹一把鼻子,说道。他和哥哥徐虎一母同胞,却远没有徐虎英武,五官身材不说,背也有点驼,只圆脑袋上嵌着的一双黑椒豆眼,小小的瞳仁透着jīng悍煞气。乍一看,谁也不会想到他是身负六条人命债,威震湖南的“黔阳下山虎”,连累得二虎丢了“生员”功名跟他逃亡广州,死拼硬杀打掉十三行原来的码头舵主沙家“老六爷”势力,坐定码头二龙头的主儿。他个子虽小,说话却瓮声瓮气显得底气十足。“踩刀山,坐火盆,油锅里捞铜板,蒺藜镖打香火头,他胡世贵成吗?!他不过是洋人饭桌底下啃骨头的一条哈巴儿!”
高保贵这才听明白就里,笑着劝道:“这谁都知道。如今洋人得势,jī犬升天的时世,我看该忍的忍,该咽的且咽了。你嫂子的话还是对的。江道台拉团练,队伍扯起旗来,就有吃粮人,像兄弟这般本事,又是乱世,大展前程还在后头哩!”徐彪吐出一口闷气,说道:“我听大哥和嫂子的!”
正说着,二虎和彩云一前一后进来。高氏双手一合,笑道:“真个天地般配、郎才女貌好一对儿——”说半截戛然而止。
“林大人果然死得不明白。”二虎yīn沉沉说道。他的语气和脸色都冷得像结了冰。
高保贵夫妻都是一怔,迅速jiāo换了一下眼色。三彪一拍桌子呼地站起身来,问道:“是哪个王八蛋gān的?”高保贵忙说道:“兄弟且不要发躁xing——是彩云妹妹听来的消息?”
“嗯。”彩云肯定地点点头,“我到翠华楼去清账,几个戏院里的伙计都在嘀嘀咕咕,一边吃酒一边议论这事。是总督衙门里蔡师爷前日晚上和胡世贵一处喝酒,喝红了脸拌口儿。蔡师爷抱怨,说胡世贵私吞了伍老板给他的三百块银元。胡世贵也喝醉了,说蔡师爷贪心,该给下药的厨子八百块,只给了人家五百。三百换三百谁也不亏谁。蔡师爷说,这是身家xing命钱,单是cháo州官府上下,还有个医生沉思源,不是他按住了,江忠源当时就把事qíng弄明白了。现在江忠源就在广州,不成就抖落出来,英国人、叶制台还有伍绍荣,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一把巴豆叫广东兵荒马乱,谁也收拾不起。鲍鹏、胡世贵还有伍绍荣,广州人都要拿来点天灯……蔡师爷醉得胡天胡地,骂骂咧咧走了。胡世贵也是酩酊趔趄,指着他后背当着众人说‘方才说的事你敢透出去,伍爷剁碎了你喂王八!”彩云絮絮说完,又道:“我起先听不明白,问翠华楼的老章——你知道,就是京胡拉得好的那个掌台的——老章说:‘你别管,这事比天还大!林大人在cháo州归天,他们说的就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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