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显见是在说徐二虎的了。二虎和三彪在里间房听得心里一震,迅速jiāo换一下眼色,二人脸上已经勃然变色。但此刻出去,只会给江忠源添乱,惹出麻烦不可收拾,两个人心里烦躁如火,心像浸进翻花打滚的开水锅里,缩得紧揪揪的,只咬着牙静听。
江忠源下意识地觑了一眼内房那张薄薄的帷帘,心头一阵惊慌,听里屋毫无动静,才安住了神,笑道:“卑职明白!屈子所谓‘忠不必用矣,贤不必以’,处乱世之道何其之难!糙莽离乱中多少英杰失路,导之以正,可为良将良相;任其横流,也可茶毒天下生灵。卑职一定细加考察,努力整顿,以期不负制台殷殷厚望。”叶名琛道:“你太看重他们了,也太信依了他们——整顿他们你也未必下得了手。这个——唉,户部的王鼎已经授协办大学士,昨天到了广州。这几天要去雷州巡视——我带你一道陪同去。这里团练整顿的事,jiāo给余保纯和蔡应道他们办理。你回避一下也好嘛!你预备一下,把差使jiāo卸了,无事一身轻随我去!就这样吧!”说着端茶一吸。江忠源心头轰然一鸣,明白了他今夜到此,专为解除自己职权而来!qiáng按捺着悲枪惊愤,忙也一啜茶,急道:“大帅,卑职还有事请示!”
“什么事?”叶名琛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头也不回问道。
“今天的事。”江忠源的声气里带着颤音,“冒充团练的人抢劫了一个民女,光天化日之下绑架逃到城北门外,臬司衙门的人不准进去搜拿!这个案子不破,三千多团练练勇身蒙不白之冤,闹起来恐怕无人能善其后!”
“唔?有这样的事?”
“千真万确?大帅,五十多个bào徒,众目睽睽之下作的案,又是正中午时分——敢qíng聂臬台没有向您秉报!”
“你跟我来。”叶名琛摆手说道,“聂荣祖就在我西花厅,问问明白就是了。”
不知是天气闷热,还是心头紧张,徐二虎和徐三彪都是通身大汗,闯出外屋,端起江叶喝剩的茶仰吸一尽。小于子还在天真混沌年纪,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故,还笑着给兄弟二人续茶。老杜叹道:“我们少爷作官这些年,我一直跟着。若论jīng明qiánggān,谁还及得我们爷的!忖着这个广州,真像掉进了迷魂阵,黑白不分好歹也不分,是非对惜也不清慡,竟是个混世魔王世界!唉……我们爷原来还想给林大人还个公道,如今连他自己都保不定的了……”
徐二虎、徐三彪都觉得老仆这话难回。他们自己心里也是一片茫然,品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连着喝了几杯茶,三彪说道:“哥,我看叶制台是受人蒙蔽,吃了姓蔡的迷药!我们去见他,原原本本分说清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恐怕我们得辞职了。”二虎yīn沉沉说道,他的笑容带着一丝狰狞,一丝无奈,灯下看去甚是古怪,“……这是气数,也是劫数,无所谓谁对谁错。英国人想进广州城,我们是拦路虎,叶制台一怕我们给英国佬造出口实,二怕养壮了我们他管不住,偏又不信英国人会真的动手——无论怎样,我们都不能再连累江大人了!”
说罢,向案上取过纸砚,援笔濡墨文不加点写辞呈。满屋里顿时沉寂下来,闷热得透不过气的书房里,只能听到笔锋触纸的沙沙声。
足过了半点钟,江忠源满头热汗满脸yīn郁回来,一眼看见案上墨渖淋漓的纸,取过就着灯看过,小心折叠起了。不言声发了一会子怔,却问老杜:“还有多少银子?”老杜忙道:“近日没有点。咱们带的还有七十多两,胡师爷蔡师爷还有马师爷头一回上门,送了二百四十块鹰洋,总计下来有三百多两吧!”江忠源脸色又青又黯,声音沉闷带着嘶哑,说道:“取一百六十块银洋来……”
银洋取来了,淡青色的桑皮纸一卷一卷红蜡封口,圆圆的八叠齐整放在案上立竖着,像八个小石礅子纹丝不动。
“不多说什么了。总之是你们犯了他们的忌讳,我也犯了忌讳……”江忠源的话音gān涩得像劈柴,又脆又燥,“姓聂的说,他衙门根本就没有接到案子,说有人冒充臬司衙门的人接应那伙子贼!叶制台说团练要整顿,按察使衙门也要整顿,看似半斤八两,其实是要团练散伙——‘整顿’不好不发粮不给饷,团练练勇要一律遣送原籍,重新登记造册,重新委派官员执掌!”他哼了一声,嗤之以鼻笑道:“也许佘保纯鲍雕他们能把团练办好吧?”
“大人……”二虎含泪叫道。
江忠源瞳仁里的光绿幽幽的,鬼火似的闪烁了一下,又幽暗深邃得像古井一样,“方才和聂荣祖翻了脸,他说我喜功好大妄生事端,借勘察林则徐死因煽动人心,还说我想用区区三千人马收复香港,坏乱朝廷大局……”他自嘲地一笑,“他说的不是全无道理。起先这些想头我都是有的,也许就因为这想头。他们容不下我。对!林少穆焚烟抗英举国瞩目,乃是命世英雄。死得不明白,连查都不能查?就是香港,历世为我天朝领地,譬如国家珍宝被qiáng盗夺去,我想夺回来,这个想头也是天经地义!我们中国的事,就坏在中国人自己不一心,站gān岸打横pào,专对自己人下手!”说着,已是潸然泪下……
四个人八只眼睛凝视着这个铁铮铮、却又憔悴不堪的“团练督办”,一时都寻不出话来安慰他。半晌,三彪才位道:“是我……我们连累了大人……我们不晓得收敛,整日摆队巡街,见了洋人就横眉竖眼……大人在后头替我们担待,我们还抱怨大人回护洋人……”二虎却问道:“您打算下一步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再对您下手?”
“一时不至于有什么事。”江忠源心里似乎略略宽敞了一点,说道,“只可惜我比在湖南十倍用心用力,到头来在广州是寸功未立!我对不起先帝,也对不起皇上的信任!先帝其实是为制服不了英国人忧愤积郁崩驾的,今上焦虑宵旰圣体不安,除了外患又增内忧……”说着,眼泪又夺眶而出簌簌落下,一把拭了道:“没有多的话jiāo代你们了。广州真的是容不得你们了,去湖广投胡林翼,去湖南奔曾国藩都由你们。我早已写信多次介绍了你们……只一条,洪秀全不但是犯上作逆的元凶,而且是非圣灭祖、毁谤名教的巨恶!你们一身好本领,又当国家多事之秋,千万不要迈错步子投差了门……”
他这样谆谆恳恳剖腹叮咛,大道理堂皇光明又杂糅着千丝万缕惺惺相惜的英雄qíng怀,四个人都听得心中酸热难当。二虎哽噎着道:“大人宽怀,我们不敢有违训海……”三彪道:“走到天边我也不忘大人的话!大人什么时候有使着我兄弟处,带个信去,千里万里,一定赶来相助!”
二虎三彪从总督衙门东角门出来,听柝击之声,已是二更时分。此刻月昏入云,家家关门闭户,暗趣陋巷一片混沌,高低惜落栉比鳞次的房舍黑漆漆yīn森森,或虎踞或láng蹲或shòu伏或蛇跃,仿佛无数鬼魅豺láng隐伏其间,随时都会蹿跃出来啮人。一阵贼风穿巷扑怀而过,二人身上一凉,竟渗出一身jī皮疙瘩。兄弟俩都没说话,沿衙门东巷向北,再向西穿过一条胡同,眼见就要到家门口,三彪突然站住脚,一把紧紧攥住二虎小臂,低声说道:“哥!门口埋伏有人!”“后边还跟得有人!你不知道?”二虎恶狠狠一声刁笑,顺势推开三彪,一个趟地滚龙贴伏在墙根。三彪倒身一个筋斗,已拿定了丁字步紧紧贴墙,左右审量形势。只在刹那间,几个铁蒺藜破空打来,却都落了空,打在砖墙上簌簌作响!二虎双眸目不眨睫,左右骨碌一转已经看清,门口守着六个,尾后跟着四个,都是彪形大汉,手里提着家什,影影绰绰闪闪烁烁地bī近来。二虎悄没声拔着腰间的三节棍,说道:“彪子,这趟子手不硬,防着石灰包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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