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味_王跃文【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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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怀疑庄子自己到死都没有达到过他苦心孤诣描绘出的至乐。

  中国哲学就是在这种敌视生命、鄙视ròu体的状态下蹒跚起步的。

  伊渡:

  可是,无论怎样的一统江山、千秋万代,总会有些另类的声音破口而出吧?

  王跃文:

  当然。道家著作《列子》里,就有这样的另类声音。战国时代有个杨朱,比孟子早,孟子称他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说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孟子将“距杨、墨”视为自己最大的责任,足见杨朱当时的影响力。

  但《列子》第七篇中的杨朱,只是假托了真杨朱之名。这位假杨朱说,人能活到一百岁者,千人之中无一人也。假设有一个,除掉孩抱与昏老之时,再除掉睡眠的时间和人生的痛疾衰苦、亡失忧惧,生命已所余无几了。人生苦短,生既是暂时,死后亦归于寂灭,所以要及时行乐,“且趣当生,奚遑死后”。只管追求活着的快乐,哪管死后怎么样呢?人生惟有快乐享受才有价值,人生的目的和意义就在于此。yù望愈能得到充分满足,人生才愈为可乐。

  其实,这正是蔑视ròu体的哲学传统下必然出现的反动。当主流哲学家们视ròu体如粪土的时候,真实的人xing就会被虚伪地扭曲。终于有一天,针锋相对的哲学观念就会喷发出来,矫枉过正,石破天惊。你要禁yù?我偏要搞享乐主义!

  当今中国物yù横流,有些人的奢侈、挥霍已到了病态地步,探究其社会心理方面的原因,也不能不说是当年物质高度匮乏之后的变态。过去人们没法追求ròu体快乐,现在有条件享受了就醉生梦死。我去西安,参观了杨贵妃当年用过的温泉浴池,实在是太寒酸了。现代中国有钱人的享受,当年帝王之家都是没法想像的。

  伊渡:

  古希腊的哲学家伊壁鸠鲁说过跟假杨朱几乎同样的话。他说,快乐是幸福生活的开始和目的,因为幸福生活是我们天生的最高的善。我们的一切取舍都从快乐出发,我们的最终目的仍是为了得到快乐。应该qiáng调的是,伊壁鸠鲁的快乐来源于感觉,而感觉只能首先来源于ròu体。

  王跃文:

  这个假杨朱之后一千五百年,法国的唯物主义哲学家拉美特里,同样注重身体的快乐。拉美特里给自己改名为“机器先生”。他如此描述自己:机器先生没有灵魂,没有思想,没有理智,没有道德,没有判断,没有趣味,没有礼貌,没有德行。一切都是ròu体,一切都是物质。拉美特里原是一位军医,因为患上一场热病,摇身一变成了享乐主义的唯物主义哲学家。也许疾病有助于哲学家了解ròu体,或者说病痛往往催生哲学家。拉美特里在病中发现,思维能力仅仅是ròu体这个机器结构组织产生的一个结果,而ròu体完全是物质的。拉美特里的原理非常简单:人是机器,宇宙中惟有变化多端的物质。拉美特里自从有了自己的哲学,便肆无忌惮、出言不逊,纵qíng享受ròu体快乐。他别出心裁,用鹰ròu代替jīròu,加上猪ròu和生姜,又塞进一些变质猪油做成馅饼食之,最后因为消化不良而一命呜呼。拉美特里死得真像个哲学家!

  《杨朱》篇里虚构了这样一个故事:

  晏婴问管仲怎样养生。管仲说:肆之而已,勿壅勿阏。

  晏婴又请教:愿闻其详!

  管仲回答:恣耳之所yù听,恣目之所yù视,恣鼻之所yù向,恣口之所yù言,恣体之所yù安,恣意之所yù行。

  显然,管仲认为所谓养生,就是要满足耳目鼻口等身体各种感官的yù望,美声美色,美味美服,总之要恣yù纵行,否则就是“壅”和“阏”,就是对生命yù望的压抑和nüè待,就只有痛苦烦恼。如此活着,即使活上一百年一千年乃至一万年,又有什么快乐和意义呢?不如纵qíng享受、及时行乐,去掉烦恼的根由,熙熙然等待死的到来。这样,哪怕上只活十年、一年、一月、一天,也算是活过了。

  伊渡:

  我理解,管仲对晏婴所说的养生,就是简单赤luǒ的ròu体享乐。生命的本质只在于感觉,享乐就是道德。生命通过ròu体yù望的满足获得自由。这就是《杨朱》里面管仲的人生哲学。

  王跃文:

  应该是这样。管仲对晏婴说了这一番养生的大道理后,问晏婴道:我已经告诉你怎样养生了,那么你死后又该怎样?

  晏婴一通百通,马上回答说:死后就无所谓了。既然死了,人还能怎样呢?烧掉也行,丢到河里也行,埋掉也行,bào露在外面也行,用柴糙裹着弃之沟壑也行,衮衣绣裳装进棺椁厚葬也行。

  管仲高兴地说:生死之道,我们都已进一步地领悟了。

  伊渡:

  这倒是非常唯物主义的。

  王跃文:

  同样,《杨朱》篇里还讲了另一个故事。当然这个故事也是虚构的。公元六世纪郑国著名的政治家子产治国三年,成绩斐然。可他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却是一个酗酒、一个好色,臭名昭著。

  子产痛心疾首,郑重地找哥哥和弟弟谈话。子产说:人之所以比禽shòu高贵是因为他有智慧,能思考。智慧和思考使人有礼义。一个人,只有守礼讲义,名和位自然会来找他。如果只是任qíng而动,耽于嗜yù,他的xing命就危险了。

  子产的哥哥弟弟怎样回答的呢?他们不以为然地说:善于治外的人,还没开始治外自己的身心就已经痛苦。善于治内的人却因为听从自己的内心,不矫qíng地迎合别人而身心安逸。所谓“治外”,使人守礼讲义,不过是为了迎合世俗,是“从人”,这种道理也许可以在一国之内推行,但未必符合人心。如果像我等,任其自然,顺从本心地活着,不但可以推行天下,连君臣之道都无用武之地,都可免了矣。子产听后,无言以对。

  《杨朱》所表达的思想,实际上就是魏晋名士们“越名教而任自然”生活的开端。《列子》一书,其实就是魏晋人的作品。魏晋时代,终于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个风流蕴藉率xing任qíng的时代。

  魏晋时期很有一批追求粗鄙的ròu体享乐的人,他们极尽声色口yù满足之能事。写作《无名论》的“正始名士”何晏,因为母亲貌美,被曹cao收为义子。他姿容美丽,好修饰,面白如玉,以致魏文帝怀疑他脸上搽了粉。有一次正是大夏天,魏文帝故意赐给他热汤饼吃。何晏吃完满头大汗,他用自己大红衣袖擦汗,脸色更加皎然。何晏是个登徒子,纵qíng声色,从jì女那里学来名为养生、实为催qíng的“三峰”药,他不但自己享用此药,还用它来讨好当权的大将军曹慡。何晏纵yù过度,虚火攻心,当时的神鉴名家,也就是看相先生管辂给何晏看相说,何晏魂不守宅,血不华色,jīng慡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所谓鬼幽,就是为yù火所烧。想像起来,何晏也许真像一个面色苍白的幽灵。何晏为了补jīng益气,发明“五石散”服用。“五石散”其实是用紫石英、白石rǔ等五种矿物质放在一起熔炼,熬成粥状服食。这种药药xing酷热,药效一旦发作,皮肤如有火烧,所以服药者都须穿着宽衣缓带、长袍大袖。食用“五石散”成为当时富贵高雅的象征,据说何晏只有招待最高贵的客人时才捧出这种仙药。何晏最后因依附曹慡而被司马懿所杀。我想,即使他有可能寿终正寝,也不会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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