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王朝_二月河【完结】(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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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大一会,那个戈什哈又回来了,说:“回军门,奴才的差使办得很顺利,找了一个字号很响亮的沙河老店。这个店开了有上百年了,请爷让兵士们把号褂子全都脱了、咱们扮成老百姓住进去,他们认不出来的。”

  店老板听说有这么多的客人,早就在门口恭候着了。一见面,就说了一大车的好话,又殷勤地送汤、送水,侍候得十分周到。范时绎来到乔引娣车前,陪着十二分的小心说:“乔姑娘,咱们今天只好在这里打尖了。您,还有蔡先生和钱先生,都是我的东家。好歹,请体谅我们下人的难处,将就些吧。到明天咱们顺顺当当地赶路,就是回去迟了,主子也不会见怪的”。

  店主人简直看得愣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位穿着鲜亮、气势非凡的“老爷”,竟是这几辆破车上坐的人的“奴才”。乔引娣下车时,店老板留心地瞧了一下,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嘛。不过,她那苍白得令人不敢bī视的脸庞和一双明艳照人的眼睛,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只见她缓步走下车来,表qíng木然地慢步走进店里,又在范时绎的带领下,登上楼去,在一张桌旁坐定,却一次也没有开过口。

  这是一个三间全部打通了的酒楼。虽有屏凤隔开,但依旧是声气相通。在他们到来之前,已经有五六个人在这里吃酒了,猜拳行令,闹哄得很厉害,有人也早已是醉意醺然。一下子又来了二十多人,把一个小小的楼座挤得满满腾腾,再也没有可以自由走动的地方。蔡怀玺厚着脸皮向范时绎说:“喂,老范,再往前走,我们可就吃不上这么好的饭了。您能不能开恩给弄点酒来喝?”

  范时绎一笑,叫了酒保过来吩咐:“你去,给这一桌来一坛三河老醪。另外也给下边的弟兄们各送去一瓶。我们天一明还要赶路,今晚不能喝多了。”

  “好咧,给老客上酒了!”那伙计叫着跑下去了。

  酒一上桌,蔡、钱二人就放肆地喝上了。范时绎向乔引娣那边瞟了一眼,见她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既不动筷子,也不向别人瞧上一眼,只是一个人闷闷地想着心事。范时绎知道自己的身份,当然不敢过去劝她。所以,这一餐饭尽管还算丰盛,却吃得冷冷清清。

  东头另外那桌客人,却又是一番qíng景,就连穿着打扮也大都与众不同。一个身穿青衣的人,大大咧咧地坐在那里,看样子像是位道士。他头上挽了个髻儿,披着雷阳巾,年纪也就是二十上下。听那边满座的人都尊称他“贾仙长”,好像还颇有点道行似的。只听他朗声说道:“你们谁也别闹了,贫道知道你们的心意,无非是要在下多喝两杯,好让我给各位推一下造命。其实,人的造化乃与生俱在,非大善大恶不得更易。就今天在座之人来说,有人就要横死刀下。我把话全说白了,不是给人平添许多心事吗?曾静老兄,你是东海夫子吕老先生的门下,你说,贫道这话对也不对?”

  那个叫做曾静的人冷冷地说:“不。学生乃是儒生,从不相信什么神鬼之说,对先生大才也不敢奉承。不过,大家今天既然在这里相会,我也不想扫了众人的兴。你若能说出我的身世来,我就服了你。”

  贾道长哈哈一笑说:“好,你听贫道说来:你三岁丧父,七岁丧母,舅母收养了你想bī着你学生意,你又逃回家里。你的伯父想侵吞你家财产,曾bī得你几乎自杀。后来得到婶母的接济,才得逃到山东,投在东海夫子吕留良门下。吕留良死后,你重返湖南收拾家业,迎养婶母,教读为生——请问,我说的可有一句虚言?”

  曾静几乎被他惊得呆住了,他喃喃地说:“不不不,你,你贾道长不是人……你,你是鬼……你一定是在哪里打听过我的惨史……”

  “哈哈哈哈……想我贾士芳自幼出家,在龙虎山上修成道家三昧。今日到此,不过是奉师命救人济世而已,岂有打听得你的家史,又到处向人卖弄之理?今日既然有缘,我倒要奉劝你一句:你身边已经布满了天罗地网,就要大祸临头了,请早做处置,免得走投无路之时,那可就后悔晚矣!”

  听他说得这么笃定,曾静早就吓倒在那里,不敢言声了。可是,这qíng景却被范时绎带来的兵士看了个清清楚楚,有的人就跃跃yù试地也想来问问自己的休咎。范时绎知道自己肩头担子的分量,他在一旁冷冷地说:“道长,你不够安分啊!你挟技入世,淆乱视听,这本身就犯了天条。在下劝你,还是收敛一些吧。”

  范时绎的话刚刚出口,那位贾道长就走上前来说:“这位客官,贫道在此有礼了。我不用多说,可是,我知道今日这里,您的地位最为显赫,您的话也许有些道理。但我不违天行事,天又岂奈我何?你看——”说着,只见他把手指一弹,满楼上的蜡烛突然一齐熄灭,楼上顿时漆黑一片。黑暗中只听贾士芳像在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说:“众位,是不是太黑了?今天是十月二十六,不该有月亮的。我愿借来一片清光,为各位佐酒如何?”

  说话间,外面漆黑的夜空中突然浓云散去,在透明的、粉红的莲瓣中闪出一轮明月来,把一片清辉的月光,洒得满楼光亮无比。贾士芳笑着说:“这就是贫道可以说到办到的证据。此楼为我设,此雨为我兴,那河为我涨,彼桥为我坍。这座楼上的人,今日能在此聚会,也全都是天意。小道不过聊尽人事而已,岂有它哉!”

  范时绎此刻早被他惊得呆住了,他想起今天这趟差事。竟然会办得如此意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他手按剑柄,厉声说道:“你是白莲教的人吧?在下虽是武将,却是文进士出身,自幼饱读诗书,何事不知?这种颠倒五行的微末小术,不过是前朝徐鸿儒的故伎重演罢了。我告诉你,要放老实点,回你的山,修你的道,不然三尺王法正为你而设!”

  贾士芳将手一挥,月光不见,而烛台复明。他起身向范时绎一躬说:“多谢指教。你的话与家师所说一样,都是千真万确的道理。所以,我不能驳你,但请相信我也不是白莲教。我乃江西龙虎山上娄真人的关门弟子,此次出山是为要了却一些尘缘。我不悻理违法,从善行事,你钢刀虽快,大概也难杀我无罪之人。”

  钱蕴斗连忙出来圆场说:“道长,此话说得过份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实不相瞒,这楼上的人,一多半都是钦犯。请问,此去京师吉凶如何?”

  贾士芳苦笑一声说:“唉,生死事大,其理难明。足下若一定要问,贫道今日只能说两个人。”他用手一指乔引娣和蔡怀玺说,“就这二人来说,结果就大不相同。有人可能会身首异处,有人也许会大富大贵。但生未必是欢,死也未必是哀。君子知命守时,日后自有分晓。”

  范时绎心中猛然一惊:嗯,这道人为什么单单说了他们二人?范时绎接到的军机处指令上,第一个要拿的jian人就是蔡怀玺,而命令他解京的内侍中,也分明写的是“乔引娣等四十三名男女宫人”。这道士一开口就说了他们俩人,难道他……再回头向西边一看,那几个吃酒的客人,好像也在关注着这里。他们那旁若无人的气势和腰间掩藏着的兵器,都说明他们不是平常百姓。他正要说话,坐在楼下的一个兵丁跑上来,在他耳边悄悄说“有位总督大人在楼下专候”。范时绎机灵灵打了个寒战,轻轻地自言自语问:“嗯,来者是何人呢?”他立即下令:“大家都已是酒足饭饱了,咱们明早还要赶路,都下去睡觉吧。”回头又向贾士芳抱拳一揖,“道长神技,令人叹服。在下敢请道长留下行止住处,日后我一定专程前往拜访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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