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黄_王跃文【完结】(70)

阅读记录

  田副厅长笑道:“这就叫人在江湖!”

  匆匆吃过晚饭,田副厅长就告辞了。乌柚到省城很快,回去其实很从容。田副厅长下来是当然的老大,可他接了省政府办公厅的电话,连走路的步子都快些了,不再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的这种反应,完全是下意识的。电影里那些国民党官员,只要听到总统二字,马上齐刷刷的立正,只怕不光是一种仪式。李济运最近读书看到一种理论,说的是下者对上者,弱者对qiáng者,卑者对尊者,最易产生心理依附,影响人的正常心智和正确判断。如此看来,个人崇拜是有病理根由的。

  送走田副厅长,熊雄说:“李主任,我俩坐坐吧。”

  李济运猜到肯定是找他谈挂职的事。熊雄这两天陪着田副厅长,他俩一直没有机会坐下来。去了田副厅长才住过的大套间,服务员正在收拾卫生。李济运吩咐道:“你等会儿再来弄吧。”

  服务员走了,把门轻轻带上。熊雄说:“李主任,派gān部到省里去挂职,这不论对gān部本人的成长,还是对我们县里的工作都有好处。既然田厅长点名想让你去,我个人觉得这对你是个好事。”

  李济运早已不把熊雄当同学了。既然是公事公办的关系,说话自然按官场套路。李济运说:“熊书记,我自然是服从组织安排。但要我谈个人看法,这件事我还没有想得太明白。去好还是不去好,我拿不准。当然,我这只是从个人角度考虑。”

  熊雄说:“李主任,我俩毕竟是老同学,你我说话不妨开诚布公。我个人意见,你到省里去挂职,对你的进步很有好处。你如果能够争取在省里留下来,起点更高,天地更宽。”

  李济运笑道:“熊书记处处替我着想,非常感谢。但是,我个人想法,一是想继续在县里gān,二是觉得自己可能更适合基层工作。”

  熊雄点头而笑,说:“李主任,我一直很感谢你。我来乌柚时间不长,你对我的工作非常支持。但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凡事既要从工作需要考虑,也要从gān部成长考虑。这事先这么说着,你自己想想。不想去,我是求之不得。反正还只是酒桌上一句话。有一条请你相信,我熊雄一切都是唯愿你好。”

  两人并肩下楼,熊雄上了车。李济运习惯走走,就说:“熊书记你先走吧。”天黑下来,县城里人声叫嚷,汽车喇叭,混作一团,似乎比白天还要嘈杂。李济运想让自己脑子变得清醒些,便做游戏似的琢磨这事儿:到底是白天嘈杂些,还是晚上嘈杂些?应该是白天嘈杂些。晚上觉得街上更加吵闹,只因忙碌一天,脑子本来就乱。事qíng还是要想清楚,多想想结论就不同。去不去省里挂职,这事太重要了,不想清楚不行。不断有人同他打招呼,似乎眼神都有些怪怪的。李济运越来越敏感,总觉得别人都在琢磨他。自从检举了刘星明,他的神经很脆弱了。

  李济运回家按了门铃,门很快就开了。门是舒瑾开的,她并没有望望回家的男人,仍扭头看着电视,说:“人都是命。”

  李济运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倒是知道这话不是对他说的。舒瑾一边倒茶,一边仍望着电视。一位当红女歌星正在唱歌。舒瑾把茶放在茶几上,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电视机。李济运端起茶来喝,想起了刚才舒瑾说的话。原来她是感叹自己的嗓音天生的好,只是没有那个命,不然也是红歌星。红歌星谢幕而去,舒瑾又微微叹息,头轻轻摇着。

  李济运想起挂职的事,就对舒瑾说:“你说人都是命,我正想同你说件事。”

  舒瑾问:“什么事?”

  李济运说:“我有个机会到省里去工作,你说是去好,还是不去好?”

  舒瑾又问:“给你个什么位置?”

  李济运笑笑,说:“你倒问得直接啊。我是去省里挂职,哪有什么位置?”

  舒瑾仍只是问话:“挂职,也就是说还是要回来的?”

  李济运说:“照说挂职是要回来的。”

  舒瑾还是问:“要挂几年?”

  李济运说:“通常是三年,一年两年也是有的。”

  舒瑾一直望着电视,这会儿便转过脸,瞪着李济运,说:“挂职三年,又不安排位置,去不是疯子?三年,人家早提拔了!”

  李济运为这事伤了两天脑筋,舒瑾几句话就说清楚了。听了老婆这番话,李济运决定不去省里挂职。舒瑾关了电视,嘱咐歌儿早点休息,就进屋睡觉。李济运去洗漱了,也上了chuáng。本来想好了,躺在chuáng上,又思绪万端。

  李济运其实也不是想不清楚,而是利弊难以取舍。他在县里只要走得顺,再过三到五年,也许可以gān到县委书记。那时候,他年纪四十岁上下。如果再顺水顺风,就可gān到市级领导。老天再开开眼,gān到省级领导也说不定。如果径直去了省里,运气好的话一鼓作气gān到厅级,再下来gān几年市委书记,往上调回去就是省级领导。

  但是,他在省里没有过硬的靠山,很难得到别人赏识。田副厅长最多只能把他送到处级gān部份上。田副厅长过几年就退下来了,没有能力把他送得更高。昨天晚上,田副厅长让他去房间聊天,他就明显感觉这位领导老了。瓜老籽多,人老话多。田副厅长早几年回来,没有这么多的话。他现在扯着老部下们没完没了的聊天,这就是老了。不能把自己的前途放在老同志身上。

  李济运的最低纲领和最高纲领,他暗地里论证过无数回。哪个位置上gān几年,如何加快步子往上走,他都细细设想过。如果天遂人愿,他必定大有出息。李济运有个习惯,每次省里和中央换届选举,他都会细细研究当选人的履历。那种上得快的年轻gān部,他会研究得更加细致,想从字fèng里找出玄机。人家为什么短短十几年工夫,就从普通gān部做到了省部级?人家为什么五十几岁就做到了国家领导人?看到有些高级gān部,同自己的早期经历相似,他就会信心百倍。但执行这两个纲领,他设想的起点都是在基层,从没想过去省里机关。

  不去了,他决定不去了。

  李济运全神贯注憧憬着美好前程,突然听得舒瑾说:“摆样!”

  他听得没头没脑,问:“什么摆样?”

  舒瑾本来平躺着的,听男人这么一说,她身子弹了一下,就背过去侧卧了。李济运顿时明白,很久没有同老婆温存了。舒瑾意思是说这么一个漂亮老婆,他只放在家里做摆样。也真是对不住老婆,他每天都回得晚,进门就jīng疲力竭,哪还有那心思?

  他趴了上去,吻着老婆的后颈。

  二十五

  可第二天,老婆又变卦了。原来舒瑾又前思后想了一晚上,觉得李济运还是上调好处多。不是替李济运考虑,而是为儿子。在她看来,李济运即使留在县里,前景也不一定就有多好,还不如到省城去,可以把全家都带过去,儿子就可以到省城上学,接受更好的教育。李济运的前景是比较近的希望,儿子则是更远的希望。更远的希望总是显得更大,所以才叫 “远大理想”。眼前的希望应该让位于长远的希望。

52书库推荐浏览: 王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