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敬很有兴趣,道:“您说说这个税赋新法吧。”
阚祯兆说:“钦差大人奏请朝廷废除了云南采铜税收,减轻了百姓负担,自然是好事。但云南铜税是衙门里的主要进项,现在没了。如不再辟新的财源,长此以往,终究要坐吃山空的。”
陈廷敬问:“您有什么好办法?”
阚祯兆道:“钦差大人有所不知,云南多山少地,百姓穷苦,要在黎民百姓头上均摊税赋,非常之难。但云南除铜之外,还产盐,产茶,还有大量马帮、商行。目前朝廷对云南盐、茶管得过松,马帮、商行也多不jiāo税。”
陈廷敬点头道:“哦,对了,只要把盐、茶、马帮、商行管好,合理征税,财源就不愁了。”
阚祯兆说:“我家望达也是个心忧天下的读书人,我们父子俩合计,写了个税赋新法的策论,想请制台大人转呈皇上。”
陈廷敬说:“我来云南之前,皇上并没有收到这个折子。”
阚祯兆使劲儿摇头,说:“王继文根本就没有上呈皇上!他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图在云南做些表面文章,等着升官,拍屁股走人!可是,皇上不知道,商家们先知道了。他们并不知晓详qíng,只听说阚家父子给朝廷出了个馊主意,要从他们腰包里掏钱。向云鹤带头状告阚家,就为这件事!”
陈廷敬低头寻思半日,说:“我算了账,动用藩库里的银子作协饷,也只是现银部分,另外采办粮糙和马匹的银子是哪里来的?”
阚祯兆道:“我也在算这个账,摸不着头绪。库银除了挪作协饷的七十八万两,还有十二万两对不上号,杨文启赖我贪了,也没说这些银子用作采办粮糙和马匹了。”
陈廷敬说:“这十二万两银子并不够采办粮糙和马匹之用。王继文还有银子哪里来的呢?”
阚望达道:“我也想不清楚。王继文做巡抚这几年,倒确实没有向百姓摊派一两银子,大家都叫他王青天。他的那些银子是从哪儿来的呢?”
很快就日暮了,回城已晚。陈廷敬也不着急,吩咐就在寺里住下。方丈这才知道陈廷敬原来是钦差,便跟前跟后,念佛不止,还非得求了墨宝不可。
第二日,用过斋饭,陈廷敬携阚家父子登舟回城。船过滇池,水波不惊,白鸥起起落落,忽远忽近。
船渐近码头,岸上却已聚着很多人。阚望达眼尖,认出那些人来,便道:“糟了,都是盐行街的商家,肯定是冲着我们来的!”
原来前日陈廷敬说了,第二日巡抚衙门还银子。昨日商家们便涌到巡抚衙门去了,衙门里的人说需得找着阚祯兆,借据是他签的字。商家们又赶到阚家盐行,差点儿同阚家家丁打了起来。这时,不知又听谁说陈廷敬要把阚家父子的税赋新法上奏朝廷,不光这回借出去的银子要抵税,今后大家也别想有好日子过。商家们更是火了,说gān脆杀了这狗官算了。他们听说陈廷敬上了华亭寺,便早早儿赶到这里候着。
船离岸还有丈余,岸上几个人就伸出竹竿,使劲往船上戳,船便摇晃着往后退去。三只船碰在一起,差些儿翻了。岸上人高声喊道:“不还我们银子,你们休想上岸!废了那个狗屁税赋新法!不许他们上岸!”
陈廷敬站在船上并不说话,等岸上稍微安静些,才喊道:“各位东家,你们听我说!”
陈廷敬才说了半句,岸上又哄闹起来。
阚祯兆喊道:“各位街坊,你们被王继文骗了!”
阚祯兆刚开口,rǔ骂声铺天盖地而来,容不得谁说半句话。这时,刘景领着阚家家丁们跑了来,刀刀枪枪地围住了众商家。几个年轻东家受不了这口气,正yù动手,就被阚家家丁打翻在地。没人再敢动了,只是嘴里骂骂咧咧。
陈廷敬这才上了岸,连忙吩咐不得伤了百姓。
向玉鼎喊道:“朝廷钦差,怎可官匪一家呀!”
陈廷敬道:“我陈某是官,阚家可不是匪,他家同你们一样,都是大清的子民。”
向玉鼎道:“你不同巡抚衙门一起查案子,同jian商恶人混在一起,算什么好官!”
陈廷敬笑道:“谁借了你们银子不还,就是坏官,就是jian商,是吗?这样就好说了。你们息息火气,马上随我去藩库,领回你们的银子!”
商家们不敢相信,半日没人答腔。
阚祯兆说:“钦差大人说话算数!”
向玉鼎怒道:“你休得开口!”
陈廷敬说:“老乡们,你们误会阚公了!”
向玉鼎道:“谁误会他了?他家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到头来把我儿子差点儿打死!”
阚望达说:“向老伯,云鹤真不是我阚家打的!”
正在这时,向云鹤突然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向玉鼎吃惊道:“云鹤,你怎么来了?”
向云鹤道:“我是钦差的人带来的。爹,我的伤真不是阚家打的!”
向玉鼎傻了眼,问:“云鹤,怎么回事?”
向云鹤低头道:“那日巡抚衙门里的人说,为了不让朝廷盘剥我们,就得阻止阚家把税赋新法报上去,就得把阚家告倒!他们把我打伤,然后污赖阚家!”
阚望达摇头道:“云鹤,你这苦ròu计,差点儿要了我的命啊!”
向云鹤拱手拜道:“望达兄,我对不住你!”
阚向两家恩怨刚刚了结,人堆里又有人喊了:“你们两家和好了,我们怎么办?我们认缴税赋?”
人堆里又是哄声一片,直道不jiāo。
陈廷敬道:“老乡们,我们先不说该不该纳税缴赋,我先问你们几个问题。云南地处关边,若有外敌来犯,怎么办?”
有人回道:“朝廷有军队呀!”
陈廷敬又问:“云南地广人稀,多有匪患。若有土匪打家劫舍,怎么办?”
有人又回道:“衙门派兵清剿呀!”
陈廷敬继续问道:“衙门里的人和那些当兵的吃什么穿什么呀?”
这下没人答话了。陈廷敬说:“缴纳皇粮国税,此乃万古成例,必须遵守。阚家父子提出的税赋新法,你们只是道听途说,我可是细细请教过了。告诉你们,我家也是做生意的,这个税赋新法,比起我老家山西,收的税赋少多了!”
仍是没人说话。陈廷敬又说:“阚公跟阚望达,实在是为云南长治久安考虑。不然,他们cao这个心gān吗?按照税赋新法,他们自己也得纳税jiāo赋呀!”
阚望达拱手道:“各位前辈,同行,听我说几句。云南现在的税赋负担,已经是全国最轻的。富裕省份每年都需上解库银,云南不需要。我们云南只是朝廷打仗的时候需要协饷。王继文是怎么协饷的呢?他一面要在皇上那里显得能gān,一面要在百姓面前扮演青天,他虽不向百姓收税赋,却是挪用库银办协饷。”
阚祯兆接过话头,说:“他王继文博得了青天大老爷的好官声,飞huáng腾达了,会把一个烂摊子留给后任。到头来,历年亏空的库银,百姓还得补上。百姓不知道的,以为王巡抚不收税赋,改了张巡抚、李巡抚就收税赋了,还收得那么重。百姓会说巡抚衙门政令多变,说不定还要出乱子!天下乱了,吃亏受苦的到底还是我们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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