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敬百般劝慰,父亲还是不高兴,道:“先是听说你亲家出事了,这会儿你又举家儿回来了。你叫三乡四邻怎么说我们陈家跟张家!”
陈廷敬嘱咐阖家老小,谁都不得在老太爷面前胡乱说话,可老太爷心里似乎已经有数。
一日,老太爷问陈三金:“三金,你别瞒着我,你说廷敬这次回家,怕不是犯了什么事儿吧?”
陈三金说:“哪里啊!老爷要是犯了事儿,回家还这么风光?”
老太爷说:“风光?上次他回家,巡抚衙门、太原府的人都来了,这回呢?连县衙的人都见不着。”
陈三金说:“没准巡抚衙门的人改日就会来哩!”
陈廷敬正要去老太爷那里请安,听得里头说话,故意把脚步声弄响些。老太爷就不再问话,回头望着廷敬进门。廷敬问了老太爷身子好不好,想吃些什么。
老太爷说:“我身边总有人的,你不要费心。廷敬,今日天气好,上河山楼去看看吧。”
陈廷敬说:“我来说的正是这事哩!”
陈三金说:“难得老太爷有兴致,老人家只怕有一年没上去了。”
陈廷敬扶了老太爷,淑贤、月媛、珍儿领着孩子们跟着,上了河山楼。远望山色秀丽,村庄逶迤,自家院内屋宇连绵,庭树掩映。壮履带了玻璃象棋上来,同哥哥谦吉对弈。
陈廷敬拿起一颗棋子放在老太爷手里,说:“爹,这叫玻璃象棋,皇上御赐的,原是西洋人进给皇上的贡品。”
老太爷把玩着玻璃象棋,甚觉稀奇,道:“不说,我还以为阳chūn三月哪来的冰哩!”
壮履故意逗爷爷,说:“爷爷,这棋子原就是拿冰做成,再放进窑里面烧出来的。”
老太爷哈哈大笑,道:“爷爷老了,你就把爷爷当小孩哄了!”
珍儿在旁笑道:“壮履可真会逗爷爷开心。”一家人大笑起来。
老太爷在椅子上躺下,陈廷敬紧挨椅子坐着,一边陪爹说话,一边看着儿子下棋。老太爷慢慢有了倦意,双眼微合。家人忙拿了薄被盖上,大家都不言语了。
老太爷闭着眼说:“怎么都不说话了?我只养养神,你们该说笑的说笑,不妨事的。我听着高兴。”
陈廷敬便笑道:“你们两兄弟只管把棋子敲得嘣嘣儿响,爷爷喜欢听!”
陈廷敬看了会儿棋,忽然心里成诗一首,命人去取文房四宝。不多时,笔墨纸砚送到了,陈廷敬提笔写道:“人事纷纷似弈棋,故山回首烂柯迟。古松流水幽寻后,清簟疏帘对坐时。旧罍沧桑初历乱,曙天星斗忽参差。只应万事推枰外,夜雨秋灯话后期。”
听得壮履朗声诵读,老太爷睁开眼睛,站了起来。陈三金扶老太爷走到几案前,细看陈廷敬作的诗。
老太爷默诵一遍,把陈廷敬拉到一边,悄声儿问道:“廷敬,你肯定有事瞒着爹了。读你这几句诗,爹就猜你心里有事啊!”
陈廷敬笑道:“爹,您老放心,我真的没事。刚才看两个孩子下棋,心有所感,写了几句。不过是无病呻吟,没有实指啊。”
老太爷摇头而叹,道:“廷敬,你瞒不过爹这双老花眼的。你要是没事,要是chūn风得意,什么巡抚、知府、知县,早登门拜访来了!唉,世态炎凉啊!”
陈廷敬仍是说:“爹,真没什么事。廷敬没有忘记爹的教诲,认真读书,认真做人,认真做官。”
老太爷摇摇头,不想再说这事儿了,便叫过陈三金:“三金,叫人多烧些水,今儿天气好,我想好好洗个澡。”
水烧好了,陈三金过来扶老太爷去洗澡。陈廷敬跟着去了洗澡房,对家人说:“你们都出去吧,我来给老太爷洗澡。”
老太爷道:“廷敬,让他们来吧。”
陈廷敬笑道:“爹,我小时候都是您给我洗澡,我还从来没有给您老人家洗过澡哩。”
老太爷便不再多说,只是笑着。陈廷敬先试了试水,再扶着老太爷躺进澡盆里去。陈廷敬慢慢给爹搓着身子,没多时又吩咐家人加热水。
老太爷道:“再烧些水,今日我要洗个够。”
陈三金刚好进来,说:“老太爷,还在烧水哩!”
一连加了好几次热水,老太爷还想再泡泡,说:“廷敬,不要搓了,洗得很gān净了。你先出去吧,我躺在这里面舒服,想多泡会儿。”
陈廷敬说:“爹,您泡吧,我守着您。”
老太爷道:“不要守着,看你也累了。”
陈廷敬只好先出去了,说过会儿再进来。
家丁见陈廷敬出来了,忙搬来凳子。陈廷敬不想坐,背着手踱步。这时,淑贤和月媛、珍儿也过来了。
淑贤问:“廷敬,爹不是在洗澡吗?”
陈廷敬说:“爹洗好了,他想再泡会儿。”
月媛问:“有人守着吗?”
陈廷敬说:“我要守着,爹不让。”
珍儿说:“那可不行,您得进去守着。”
陈廷敬说:“老人家不让,我过会儿再进去。”
陈廷敬忽然觉得心跳得紧,不由得摸摸胸口。
月媛忙问:“廷敬,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珍儿说:“您快去看看爹。”
陈廷敬慌忙进了澡房,问道:“爹,还想泡吗?”
老太爷慢慢儿睁开眼睛,说:“不急,我想再泡会儿。你出去吧。”
陈廷敬说:“我就坐在这里陪您吧。”
老太爷闭上眼睛,静静地躺在澡盆里。过了会儿,陈廷敬又试试水,问:“爹,水怎么样?要加些热水吗?”
老太爷没答应,陈廷敬又问道:“爹,睡着了吗?”
老太爷仍是没有吱声。陈廷敬赶紧摸摸爹的手,再试试鼻息,顿觉两眼一黑,五雷轰顶。原来老太爷已经去了。陈廷敬喊了声爹,失声哀号起来。
陈家这等门第,老太爷的丧事自是风风光光。山西巡抚终于探得准信儿,陈廷敬此番回家并没有获罪,只是皇上着他暂时避嫌,日后仍旧要起复的,便送来奠分银两千两。知府、知县都是看着巡抚行事的,也都送了赙银来。衙门里送赙银,虽说是官场规矩,若依陈廷敬往日心xing,断不会收的。他现在早想明白了,场面上的事qíng,总得给人面子,凡事还是得依礼而行。
夜里,一家人围坐着守灵,说起老太爷怎么走得这么快,真是天意难测。陈三金说:“老太爷就这么无病无灾地去了,家里又是男孝女贤,老人家是个全福之人啊。”
陈廷敬说:“老人家好像知道自己要走了,洗了老半日的澡,洗得gāngān净净。只是爹一直担心我出了事,走的时候也不放心。我真是不孝!”
淑贤说:“老爷就不要怪罪自己了,您也是一片孝心才瞒着爹的。再说了,您也并没有犯事,真是皇上恩准您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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