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相国_王跃文【完结】(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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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廷敬赶忙跪上谢恩,道:“臣谢皇上垂怜!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臣事君四十八年,肯定有不少失格出错之事,只是皇上仁德,不忍治罪。”

  皇上笑道:“老相国,你就不必自谦了!”

  陈廷敬低头道:“臣曾听皇上亲口说过,国朝并无相国之职呀!”

  皇上笑道:“朕说你是相国,你就是相国!”

  这日被皇上降罪的还有好些人,却没听见点到高士奇和徐乾学的名字。原来皇上到底顾念君臣几十年,不忍再追他们的罪。皇上过后竟把自己收藏多年的字画拿了些赏赐给高士奇,派人专程送往杭州。皇上此举深意何在,外人费解。徐乾学在家正郁闷难遣,有日却突然收到皇上赐下金匾,竟然是御书四个大字:光焰万丈。徐乾学便守着这四个字在老家设馆讲学,一副沐浴皇恩的样子,心里却有苦说不出。天下读书人倒是越来越见着皇上厚待老臣,实有圣君气象。

  陈廷敬回到家里,兴致甚好,说:“皇上今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了我八个字:宽大老成,几近完人。”

  月媛自是欢喜,问道:“皇上亲口说的?”

  陈廷敬哈哈大笑,道:“月媛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不是皇上亲口说的,我还敢矫旨?”说着又是大笑。

  珍儿说:“老爷本来就是完人,珍儿跟您这么多年,还真找不出您的毛病!”

  陈廷敬又道:“皇上还叫我老相国!”

  月媛见老爷今儿样子真有些怪。老爷往日总说宠rǔ不惊,今日这是怎么了?当年明珠得势的时候,满朝争呼相国,没多久这相国就栽了。月媛正心事重重,陈廷敬却是感慨万千,道:“铲除了jian邪小人,君臣和睦,上下齐心,正可开万世太平啊!只可惜老夫老了,要是再年轻十岁就好了。”

  夜里已经睡下了,月媛仍不住劝道:“廷敬,你真的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不能再逞能了。”

  陈廷敬笑道:“我哪里就老了?我改日不坐轿了,仍旧骑马哩。”

  月媛说:“我想你趁身子骨还好,咱们回山西老家去,让你好好儿过几年清闲日子。朝廷里还有壮履当差,也说不上我家不忠。”

  陈廷敬道:“月媛你这话我可不爱听。皇上以国事相托,我怎么能拍屁股走人呢?”

  有日,陈廷敬去衙门了,月媛同珍儿在家里说老爷。月媛道:“珍儿妹妹,你说廷敬是不是有些糊涂了?”

  珍儿说:“姐姐你这些日子怎么老挑老爷的不是?老爷哪里糊涂?”

  月媛摇头道:“珍儿妹妹,那是你也糊涂了!廷敬他这官不能再做下去了。”

  珍儿问:“为什么呀?皇上信任他,朝廷需要他,为什么就不做官了呢?”

  月媛道:“我瞧了这么些年,我知道,大臣只要被叫做相国,就快大祸临头了。明珠是这样,索额图也是这样。”

  珍儿道:“可是我们家老爷同他们不一样呀,明珠和索额图都是坏人呀!”

  月媛知道有些道理珍儿是不懂的,便道:“珍儿妹妹,你只听姐姐的话,劝劝廷敬,他现在是越来越听不进我的话了。”

  陈廷敬成日在南书房看折子,皇上下了朝也常到这里来。南书房南边儿墙根窗下有株老楮树,陈廷敬忙完公事偶有闲暇,喜欢坐在这里焚香拂琴,或是品茶。陈廷敬的琴艺皇上极是赞赏,有闲也爱听他弹上几曲。皇上虽也是六艺贯通,有回皇上在乾清宫里听见了陈廷敬琴声,曲子古雅朴拙,令人有出尘之想,却甚是陌生,未曾听过。

  皇上不由得出来了,老远就摇手叫陈廷敬不要停下。皇上慢慢儿走过来,待陈廷敬弹奏完了,才问道:“老相国,你弹的是什么曲子?”

  陈廷敬道:“回皇上,这曲子叫《鸥鹭忘机》,典出《列子》,皇上是知道的。说的是有个渔人每日去海边捕鱼,同海鸥相伴相戏,其乐融融。一日渔人妻子说,既然海鸥那么好玩,你捉只回来给我玩玩。渔人答应了他的妻子。第二日,渔人再去海边,海鸥见了他就远远地飞走了。原来海鸥看破了渔人的机心。”

  皇上点头良久,道:“廷敬,你这话倒让朕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与鸟是如此,人与人更是如此,相互信任,不存机心,自然万象祥和,天下太平。”

  陈廷敬笑道:“恭喜皇上,如今正是太平盛世,君臣和睦,不存机心啊。”

  皇上很是高兴,道:“老相国,你也难得有个清闲,朕看你抚琴窗下,鹤发童颜,俨然仙风道骨,甚是欢喜。朕叫如意馆的画师给你画张画儿,就叫《楮窗图》好了。”

  陈廷敬赶紧谢了恩,直道老臣领受不起。旁边的张善德听着,比陈廷敬自己还要欢喜,立时吩咐下边太监到如意馆传旨去了。陈廷敬好几日忙完案头文牍,就到楮树下坐着,让画师给他作画儿。画成之后,皇上又在上头题了诗:“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jīng研书史知古今,慎典丝纶见泰平。谨言慎行皆臣职,教孝成忠是朕心。chūn归乔木浓荫茂,秋到huáng花晚节香。”

  陈廷敬感激不尽,自然进诗谢恩。但毕竟国事繁重,少有暇时,陈廷敬终日都是埋头文丛。有日,他看着折子,眉头皱了起来,道:“皇上,臣以为朝中大臣和督抚上折子的时候,应令他们省掉虚文,有话直说,不要动不动就是什么昆仑巍巍呀,长江滔滔呀。”

  皇上却是笑道:“老相国,读书人喜欢把文章写漂亮点儿,就由着他们吧,爱不爱听,朕自然心里有数。”

  陈廷敬道:“可臣觉着阿谀之风日行,实有不妥。”

  皇上笑道:“不妨,朕心里明白的。”

  陈廷敬想皇上的耳朵只怕慢慢地也有些软了,皇上过去是听不得阿谀之言的。又想皇上也许更懂得御人之道了?明知道下头说的是些漂亮话,也由他们说去。要显着太平气象,好听的话自然是少不得的。

  陈廷敬正埋头写着票拟,皇上递过一个折子,道:“老相国你看看这个。”

  陈廷敬双手接过折子,见是密奏,忙说:“密奏臣岂能看?”

  皇上道:“朕以为是你看得的密奏,你就先看,再送朕看。”

  陈廷敬跪下谢恩,道:“皇上如此宠信老臣,臣不胜惶恐!”

  皇上忙亲手扶起陈廷敬,道:“长年在朕身边侍从的臣工算起来至少也有上百了,大多免不了三起三落,那些太不争气的就永不叙用了。只有你老相国,小委屈也受过些,到底节cao始终。朕相信你!”

  皇上说这话时,南书房里还有好几位臣工,他们自此便把陈廷敬看做首辅,甚是敬重。陈廷敬又谢过恩,低头再去看密奏,却见这是道参人的折子。他看完密奏说:“皇上,下边上折子参人,尤其是上密奏,应有根有据。风闻言事,恐生冤狱!”

  皇上和颜悦色,道:“老相国,你是不记事了吧?你大概忘了,风闻言事,正是朕当年提倡的。不许臣工们风闻言事,就堵住了他们的嘴,朕就成了瞎子、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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