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相国_王跃文【完结】(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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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等富伦念完,说道:“朕可以清苦节俭,你们为什么做不到?”

  陈廷敬奏道:“皇上节俭盛德,胜过了千古帝王!但皇上是节俭了,下头不一定都节俭了,账面上的东西不一定就靠得住。”

  皇上听着更是生气,道:“陈廷敬,你如此说就太放肆了!”

  陈廷敬连声请罪,却又道:“臣的老家产枣,臣小时候吃枣,专爱挑红得漂亮的吃,哪知越是红得漂亮的,里头却已烂了。原来早有虫子钻到里头,把ròu都吃光了。臣便明白一个道理,越是里头烂掉了的枣子,外头越是红得光鲜!”

  陈廷敬这话说了,一时殿内嗡声四起。那些平日暗自恨着他的人,便说他自命相国,倚老卖老,全不把皇上放在眼里,这话分明是变着法儿咒骂朝廷,倘若不治陈廷敬的罪,难服天下人。只有张鹏翮说陈廷敬这话都是一片忠心,请皇上明鉴。

  陈廷敬并不顾别人在说什么,仍是上奏:“皇上,如今一个知县,年俸四十五两银子。天下有谁相信,知县是靠这四十五两银子过活的?皇上不能光图面子上好看,那是没有用的。若等到天下官员都烂透了再来整治,就来不及了!皇上,咱们不能自欺欺人!”

  皇上终于天威大作,骂道:“陈廷敬,你老糊涂了!”

  陈廷敬如闻五雷,顿时两眼一黑,身子摇摇晃晃几乎晕倒下去。

  陈廷敬回家就病倒了,卧chuáng不起。皇上闻知,忙命张鹏翮和富伦领着太医上陈家探望。太医瞧了病,只道:“老相国年纪大了,身子虚弱,太累了,就容易犯病。不要让老相国再如此劳累了。”

  陈壮履忙写了谢恩折子,托两位大人转奏。皇上看了折子,问道:“老相国身子怎么样了?”

  张鹏翮道:“回皇上,陈廷敬发热不止,口gān舌燥,耳鸣不止。”

  皇上又问:“饮食呢?”

  张鹏翮说:“先是水米不进,太医奉旨看过几次以后,现在能喝些汤了。”

  皇上道:“要派最好的太医去。嘱咐老相国安心养息,朝廷里的事qíng,他就不要cao心了。陈廷敬为朝廷cao劳快五十年了,老臣谋国,忠贞不贰呀!朕那日话是说得重了些。”

  富伦却道:“皇上不必自责,陈廷敬的确也太放肆了。启奏皇上,背后说陈廷敬的人多着哪!”

  皇上骂富伦道:“你休得胡说!臣工们要是都像陈廷敬这样忠心耿耿,朝廷就好办了。”

  陈廷敬在家养病几个月,身子好起来时已是夏月。皇上听说陈廷敬身子硬朗了,便召他去御花园说话。张善德正要出去传旨,皇上又道:“陈廷敬是朕老臣,传谕内宫女眷不必回避。”

  陈廷敬进了御花园,见皇后正同嫔妃们在里头赏园子,吓得忙要躲避。张善德笑道:“老相国,皇上才嘱咐奴才,说您是老臣了,女眷们都不必回避。”

  陈廷敬这才低着头,跟着张善德往里走。皇上准他进入内宫,且不让女眷回避,实是天大的恩宠。可陈廷敬甚是漠然,连谢恩都忘了。忽听得一个女人说道:“老相国辛苦了。”

  张善德忙道:“老相国快给娘娘请安!”

  陈廷敬忙请了皇后娘娘圣安,却又听得嫔妃们都问老相国安。陈廷敬只是低了头拱手还礼,并不抬眼望人。这边请安回礼完了,陈廷敬才看见皇上站在古柏之下,望着他微笑。陈廷敬忙上前跪下,道:“臣恭请皇上圣安!”

  皇上扶起陈廷敬,拉着他的手,引往亭中坐下。陈廷敬早暗自嘱咐自己,再不同皇上谈论国事。皇上今日也只谈风月,问起当今诗文谁是最好,陈廷敬说应首推王士正,他的诗清新蕴藉,颇具神韵,殊有别趣。皇上也道看过王士正的诗,他的诗天趣自然,实在难得。皇上又问到高士奇和徐乾学怎样,陈廷敬便道高士奇的书法、文才都是了不得的,徐乾学的学问亦是渊博。皇上唏嘘良久,说:“朕许是年纪渐渐大了,越来越恋旧了,哪日也召高士奇跟徐乾学回来看看。”

  陈廷敬在御花园陪皇上说话,足待了两个时辰。拜辞出来时,皇上又赐了他御制诗手卷两幅、福寿挂幅各一、高丽扇四把。

  陈廷敬谢恩出宫,却丝毫没有觉着欣喜。夜里,他在家独自抚琴,又写下长诗《六月二十五日召至御花园赐御书手卷挂幅扇恭记》,自然免不得颂扬圣恩,煞尾处却写道:“十九年中被恩遇,承颜往往亲缣素。画箑去章喜绝伦,凉秋未敢嗟迟暮。丹青自古谁良臣?终始君恩有几人?便蕃荣宠今如此,恐惧独立持其身。”

  陈廷敬不再每日去南书房,总托儿子壮履称病。有回真又病了,牙齿痛得肿了半边脸。他却苦中自嘲,写了首诗:“平生未解巧如簧,牙齿空然粲两行。善病终当留舌在,多愁应不及唇亡。相逢已守金人戒,独坐谁怜玉尘妨。身老得闲差自慰,雪梅烟竹依残阳。”

  壮履读了老父的诗,隐隐看出中间的孤愤,却不知如何劝慰。

  很快就到初秋,有日陈廷敬躺在天井里的椅子上晒太阳。年纪毕竟大了,月媛怕他着凉,拿来薄被盖在他身上。庭树葱茏,鸟鸣啾啾。珍儿道:“老爷,您听,鸟叫得多好听。”陈廷敬微微闭着眼睛,没有听见。

  珍儿又问:“老爷,您能认得那是什么鸟吗?”

  陈廷敬仍不搭话,眼睛却睁开了,茫然望着天空浮云。

  月媛轻轻拍了拍他,道:“廷敬,珍儿问您话哪!”

  陈廷敬像是突然梦中醒来,大声道:“什么呀?”

  月媛同珍儿相顾大惊。

  珍儿悄悄儿说:“姐姐,老爷怕是聋了?”

  月媛说:“昨日都好好的,怎么就聋了?”说罢又问,“廷敬,我说话您听见吗?”

  陈廷敬高声道:“你大点儿声。”

  珍儿大声道:“姐姐已经很大声了。”

  陈廷敬顿时眼睛瞪得好大,道:“啊?未必我的耳朵聋了?”

  珍儿立马哭了起来,月媛朝她摇摇头,叫她不要哭。月媛笑眯眯地望着陈廷敬,凑到他耳边说:“您耳朵聋了是福气!耳根清净,没灾没病!您会长命百岁的!”

  陈廷敬像是听见了,哈哈大笑。

  珍儿也凑上去说:“您只好好养着身子,珍儿就是您的耳朵,姐姐就是您的眼睛!”

  陈廷敬越发笑了起来,浑浊的老眼里闪着泪光。

  这日,皇上召陈廷敬去南书房。陈廷敬见了皇上,颤巍巍地跪下,道:“老臣叩见皇上!”

  皇上道:“老相国病了这场,身子清减了许多。你起来吧。”

  陈廷敬跪着不动,头埋得低低的。

  皇上又道:“老相国快快请起。”

  陈廷敬仍是低头跪着,像是睡着了。

  皇上又问:“老相国是不是有什么话说?要说话,你站起来说也不迟。”

  陈廷敬跪在地上像蔸老树根。张善德跑上去问:“老相国,您今儿个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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