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敬仍跪在地上,豆大的汗珠直往地上滴。皇上见陈廷敬身前金砖湿了大片,竟暗自快意。静默良久,皇上说:“拿过来朕看看。”
张善德听得没头没脑,圆溜着眼睛愣了愣,立即明白皇上原是想看看石头,便吩咐小公公把两块石头抬到炕上。皇上站了起来,仔细端详泰山石。陈廷敬微微抬起头来,他也觉得奇怪,先头在济南见到这两块石头,简直叹为神品。如今进了宫,这石头就显得粗鄙不堪了。真不该自作聪明,说要献块石头给皇上。
没想到皇上突然惊奇道:“这多像宫中哪个地方的一棵树!来,你们都来看看。”
原来,有块泰山石通体淡huáng如老玉,上头却有黛青树状图案,那树挺拔古拙。明珠等都凑了过来,点头称奇。张善德终于看出蹊跷,跪下长揖,道:“恭喜皇上,这块石头真是天降祥瑞啊!”
皇上回头问道:“如何说?”
张善德说:“回皇上,这石头上的树,同御花园的老楸树一个模子!”
皇上大喜,低头看个仔细,抬手摩挲再三,说:“哦,难怪朕觉着在哪里见过哩!像,真像!看,树下垒的土都像!”
陈廷敬并没有见过御花园的老楸树,那儿是后宫禁苑,不是臣工们去得了的地方。他只听说御花园里有棵老楸树是皇家供奉的神树,每年需从奉天运来神土培在树下。明珠他们自然也没见过那神树,在场的只有内监张善德有缘得见。
大臣们都向皇上道了喜,高士奇说的话最多,无非是天显祥瑞,皇上万福之类。皇上笑道:“高士奇,你刚才还在说陈廷敬戏君啊!”
高士奇嘿嘿笑着,并不觉着难堪。皇上回头望着陈廷敬,说:“陈廷敬,你这块石头,朕收下了。真是祥瑞啊!朕要把它好好儿收藏着,让它时刻给朕提个醒儿!你起来吧。”
陈廷敬谢恩起身,暗暗吐了口气。皇上高兴起来,也就想到了陈廷敬的好处。陈廷敬当年入翰林没多久,就随卫师傅侍候他读书,差点儿让鳌拜要了xing命。他亲政之后,陈廷敬依旧朝夕进讲,终年不辍。
皇上没有再坐下,只说:“富伦的折子朕看过了,他还算晓事,知道错了。他这回上的折子看来有理。”皇上说完,起驾回了乾清宫。
恭送了皇上还宫,明珠等方才同陈廷敬道了乏。明珠朝陈廷敬连连拱手,说:“富伦多亏了陈大人,不然他栽了自己都不知道哩!您我同富伦都是老朋友了,真得谢您啊!”
陈廷敬没来得及客套,高士奇在旁说话了:“是啊,陈大人无意间救了富伦大人。”
陈廷敬笑道:“士奇可是话中有话啊!无所谓有意无意,事qíng弄清楚了,富伦大人就知道怎么做了。毕竟是皇上钦点的巡抚嘛!”
高士奇也笑着说:“我哪是话中有话?陈大人敢指天发誓说您是有意救富伦大人?”
张英出来打圆场:“士奇说话xing子直慡,陈大人宅心仁厚。”
陈廷敬本来就不想同高士奇计较,听张英如此一说,打着哈哈就过去了。
这时,张善德领着几个公公回来取石头。张善德望着陈廷敬笑道:“陈大人可真会疼小的,这宫里头稀奇玩意儿多的是,却还要弄块不值钱的石头进来。还真不知道往哪儿搁哩。”
高士奇笑道:“张总管快别说了,这石头可是皇上让留下的,您刚才还说这是天降祥瑞哪!您再多嘴可就是抗旨了。”
张善德内心其实并无怕意,却连忙铁青了脸,说:“高大人,您玩笑可不能这么开啊,小的还要留着脑袋效忠皇上哩!”
说话间,两个小公公已把一口箱子抬出去了。张善德同大伙儿拱拱手,出了南书房。
没人再说石头的事,都坐下来看富伦的折子。好像大家都忌讳提起这石头,生怕朝那箱子瞟上一眼。陈廷敬忽然觉得这箱子放在这里很碍眼,便叫人先抬出去了。他悄声儿吩咐人抬箱子的时候,南书房里的人都只作没看见。陈廷敬揣摸着,也许大家都已猜到,他在德州遇劫必定是富伦在捣鬼。那么皇上肯定也会猜到这层,只是嘴上不说罢了。这正好应了陈廷敬的料想:富伦他是参不倒的。
午后,陈廷敬出了南书房,回到翰林院。出门这么些日子,翰林院自然也积了些事qíng。回事儿的接二连三,也有无事可回单想说几句体己话的。陈廷敬坐在二堂,见谁都满面chūn风。翰林们无非做些编书、修史的事,日子过得清苦。可这些玉堂高品,说不定哪天就平步青云了。也很有人小瞧这些翰林,都不拿正眼看他们。陈廷敬是翰林班头,他却从来都是看重他们的。
直忙到日头偏西,陈廷敬方才出了翰林院。出了午门,上轿走了不远,大顺凑到轿帘边说话:“老爷,我说件事儿,您可别受惊啊!”
陈廷敬今儿在宫里就是提心吊胆的,不知这会儿又出什么事了?忙问道:“什么事?说得这么吓人。”
大顺说:“珍儿姑娘真的跟您进京来了!”
陈廷敬可真吓着了,张皇四顾:“啊?!在哪里?”
他顺着大顺指的方向望去,却见珍儿游侠装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珍儿见陈廷敬从轿里伸出头来,赶紧扭身跑开。陈廷敬吩咐刘景追上去,说是女儿家的独自在外怎生了得!
刘景追回珍儿,回到轿前。任陈廷敬怎么好言相问,珍儿只低头不语。无奈之下,陈廷敬只好说:“先找个地儿说话吧。”
大顺知道附近有家客栈,便领着大伙儿去了。进了客房,陈廷敬说道:“珍儿,这叫我怎么办呢?”
珍儿说:“我有手有脚,能自己挣吃的,不会连累您的!”
陈廷敬急得直搓手。大顺笑道:“老爷,我说您就把珍儿姑娘带回家去算了。人家可是不要命地跟着您啊!有钱有势人家,谁不是三妻四妾的?”
刘景和马明怕珍儿听着生气,朝大顺使着眼色。陈廷敬瞟了眼大顺:“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不料珍儿听陈廷敬怪罪大顺,竟伤心起来,低头垂泪。陈廷敬忙说:“珍儿,你就在这里暂且住下,别的话先不说。”
陈廷敬回到家里,闷闷不乐。月媛早听大顺说过,富伦本是贪官,老爷不仅不敢参他,还想法子成全他。她以为老爷是为这事儿烦恼,不便多嘴劝慰,只小心侍候着。陈廷敬胡乱吃了些东西,就躲进书房里去了。连连几日,陈廷敬回到家里总是愁眉不展。大顺他们知道老爷的心病,却也只能gān着急。
这日大早,皇上照例在乾清门听政,陈廷敬代富伦上了那个奏折。皇上早知道事qíng原委了,如今只是按例行事。听陈廷敬奏完,皇上降旨:“山东巡抚富伦知错即改,朕就不追究了。富伦有两条疏请,朕以为可行。富伦疏言,山东累民之事,首在税赋不均。大户豪绅,田连阡陌,而不出税赋,皆由升斗小户负担。朕准富伦所奏,山东税赋摊丁入亩,按地亩多少负担税赋。这一条,朕以为各省都可参照。富伦还奏请,山东往后遇灾救济,不再按地亩多少发放钱粮,要紧的是活民。救灾就是活民,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qíng,却被下面弄歪了,还编出许多堂皇的理由。朕以为这一条,各省都要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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