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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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橙红色的丝锦小袄穿旧了,配上黑色丝锦祷仍很俏皮。何gān帮她扣钮子,佟gān帮陵穿衣服。两人给带进了楼上的客厅。

  两个女人都是淡褐色的连衫裙,一深一浅。当时的时装时行拖一片挂一片,虽然像泥土色的破布,两人坐在直背椅上,仍像是漂亮的客人,随时会告辞,拎起满地的行李离开。

  “太太!珊瑚小姐!”何gān极富感qíng地喊道,声音由低转高。

  “嗳,何大妈,你好么?”露道。

  “老喽,太太。”

  “嗳唉,不老,不老。”珊瑚学何gān的口音,还是跟小时候一样闹着玩。

  “老喽,五十九喽,头发都白了。”

  “叫妈,叫姑姑。”

  孩子们跟着何gān喃喃叫人。

  “还记得我哩?”露问道。

  “记得我么?”珊瑚道。波làng鬈发紧贴着玳瑁眼镜。她和露一点也不像,这天晚上却好似孪生姐妹,跟琵琶见过的人都不同。

  “嗳唷,何大妈,她穿的什么?”露哀声道,“过来我看看。嗳唷,太小了不能穿了,何大妈,拘住了长不大。”

  “太太,她偏要穿不可。”

  “看,前襟这么绷,还有腰这儿。跟什么似的。”

  “是紧了点。”何gān说。

  “怎么还让她穿,何大妈?早该丢了。”

  “她喜欢,太太。今晚非穿不可。”

  “还有这条长袴,又紧又招摇。”她笑了,“跟抽大烟的舞女似的。”

  琵琶气得想哭。她最好的衣服,老七说本来就该紧一点。我才不管你怎么说,她在心里大喊,衣服很好看。露又拨开她的前溜海,她微有受rǔ的感觉。她宝贝的溜海全给拨到了一边。

  “太长了,遮住了眼睛。”露道,“太危险了,眼睛可能会感染。英文字母还记不记得?”

  “不记得。”琵琶道。

  “可惜了,二十六个字母你都学会了。何大妈,前溜海太长了,萋住眉毛长不出来。看,没有眉毛。”

  “陵真漂亮。”珊瑚cha口缓颊。

  “男孩子漂亮有什么用?太瘦了,是不是病了,何大妈?”

  “我喜欢陵。”珊瑚道,“陵,过来。”

  “陵,想不想秦gān?”露问道,“何大妈,秦gān怎么走了?”

  “不知道嘛,太太。说年纪大了回家去了。”

  “那个秦妈,”珊瑚笑道,“叽叽喳喳的,跟谁都吵。”

  “她是嘴快了点。”何gān承认,“可是跟我们大家都处得好,谁也想不到她要走。”

  “想不想秦gān啊,陵?”露问道,“嗳唷,陵是个哑巴。”

  “陵少爷倒好,不想。”

  “现在的孩子心真狠,谁也不想。”露道,若有所思。

  “珊瑚小姐的气色真好。胖了点吧?”

  “胖多了。我还以为瘦了呢。”

  “珊瑚小姐一路晕船。”露说。

  “在外洋吃东西可吃得惯?”

  “将(怎样)吃不惯?”珊瑚又学何gān的土腔,“不惯就自己下厨做。”

  “谁下厨做?”何gān诧道,“太太做?珊瑚小姐也做?”

  “是啊,我也做。”

  “珊瑚小姐能gān了。”何gān道。

  “嗳,今天怎么睡呀?”

  何gān笑笑,珊瑚开玩笑她一向是微笑以对,但也知道这次带着点挑战的口吻。“都预备好了。就睡贴隔壁。”

  “太太呢?怎么睡?”

  “睡一块,太太可以吧?”

  “可以。”露说。两人睡一房榆溪就不会闯进来。两人都不问榆溪睡哪里,何gān也不提他搬到楼下了。

  “有两张chuáng。”

  “被单gān不gān净?”珊瑚唠唠叨叨地问,遮掩掉尴尬的问题。

  “啊啊,gān净!”何gān喊道,“怎么会不gān净。”

  “真的gān净?”

  “啊啊,新洗的,下午才铺上的。”

  “这房子真小。”露四下环顾。

  “是啊,房子不大。”何gān道。

  “这房子怎么能住。”珊瑚道。

  房子有什么不好,琵琶悻悻然想。她就爱房子小,就爱这么到处是棕红色油漆,亮晶晶又那么多泡泡。就像现在黯淡的灯光下,大家的脸上都有一团黑气,她母亲姑姑跟何gān说话,别的老妈子站在门边,笑着。一派和乐,新旧融合,遗忘的、半遗忘的人事物隐隐然浮现。真希望能一个晚上谈讲下去。

  “大爷收了吉祥做姨太太了。”珊瑚道。

  “都生了儿子了。”何gān道。

  “大太太不知道?”露道。

  “不知道。”何gān低声道,半眨了眨眼,摇摇头。

  “女人到底是好欺负的,不管有多凶。”露说。

  “他以前每天晚上都喊:‘吉祥啊!拿洗脚水来!一珊瑚学大爷,“吉祥就把洗脚盆水壶毛巾端进去,给他洗脚。‘吉祥啊!拿洗脚水米!一头往后仰,眼镜后的眼睛眯细成一条fèng。

  “嗳,从小开始就给大爷洗脚。”何gān道。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看上她了。”珊瑚道。

  “别人纳妾倒也是平常的事,他可是开口闭口不离道学。”露道。

  “大爷看电影看到接吻就捣着眼睛。”珊瑚道,“那时候他带我们去看《东林怨》,要榆溪跟我坐在他两旁,看着我们什么时候捣眼睛。”

  “吉祥现在怎么样?”露问道。

  “还是老样子。”

  “不拿架子?”珊瑚问道。

  “不拿架子。”何gān半眨了眨眼,摇摇头。

  “我喜欢她。”珊瑚道。

  “实在可惜了。”露道。

  “她倒许盘算过了。”珊瑚道。

  “不愿意还能怎么样?一个丫头,怎么也跳不出他的手掌心。”露道。

  “可以告诉太太啊,他怕死太太了。”珊瑚道。

  “嗳,大爷怕大太太。”何gān道,“一向就怕。”

  “不然早就讨姨太太了。”珊瑚道。

  “大太太话可说得满。”露说,“‘你谨池大伯那是不会的,榆溪兄弟就靠不住了。”

  “她每次说‘你谨池大伯’总说得像把他看扁了似的。”

  “还是受了他的愚弄。”露道。

  “我最受不了就是这样演戏——什么开家具店的,还弄人来给太太磕头。”

  “吉祥总不会也以为是要嫁出去做老板娘吧?”

  “她知道。”何gān悄然道,半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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