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子说的话她不信。”露同国柱的太太说,欣喜的神气。“问过我才肯照她们的话做。”
榆溪回家来住进了他的房间,吗啡戒了,还是可以抽大烟。他下楼来吃午饭,踱圈子等开饭。他不会chuī口哨,只发出促促的嘟嘟声,像孩子chuī陶哨。孩子们问好他只咕噜答应,向妻子妹妹窘然点头,僵着脖颈,头微偏向一边。大家坐下来,老妈子们盛上饭来。饭桶放在外头穿堂里。珊瑚榆溪谈论亲戚的消息,才没多久就嘲笑起彼此喜欢的亲戚来了。“嗳呀!那个王三爷!”“嗳唷,你那个周奶奶!”两个木偶互打嘴巴子似的,兄妹俩从小习惯了。露一直不作声,只帮孩子们夹菜,低眉敛目,脸上有一种脉脉的qíng深一往的神气。
“吃ròu,对身体好。市场没有新的菜蔬么,何大妈?”
“不知道,太太,我去问厨房。”
榆溪也不同妹妹争论了,假装只有他一个人。拇指揿住一边鼻翅,用另一边鼻孔重重一哼,又换一边,身体重心也跟着换。他挑拣距他最近的一盘鱼,一双筷子不停翻着豆芽炒碎猪ròu,像找什么菜里没有的东西。末了,悻悻然一仰头,整碗饭覆在脸上,只剩一点cha筷子的空间,把最后一口饭拨进嘴里,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一片声响。吃完将碗往桌上一掼,站起来走了。
餐桌的空气立时轻松起来。桌面拾掇gān净之后,老妈子们端上水果,是露的创举。她教孩子两种削苹果皮的方法:中国式的,一圈一圈直削到最后皮也不断;外国式的,先把苹果切成四瓣。她的营养学和教育训话带出了底下的问题:
“长大了想做什么事?”
“画画。”
“姐姐想做画家。”露跟陵说,“你想做什么?”
这是第三次提起这问题。陵只低声说:“我想学开车。”
露笑道:“你想做汽车夫?想开汽车还是火车?”
陵不作声。选了个听起来不算坏的答案。“开火车的。”他终于说。
“好,你想开火车。”露也不再追问下去。
“我看看你的眉毛长了没有。”她同琵琶说,“转这边,对着灯。像这样子捏鼻梁。没人的时候就捏,鼻子会高。人的相貌是天生的,没办法,姿态动作,那全在自己。顶要紧的是别学了什么习气。”
“什么习气?”琵琶问道。
她无奈的摆了摆手。“习气,唔,就像你父亲。你父亲有些地方真,呃,真恶心。”末一句用了个英文字disgusting。“中文怎么说来着?”她问珊瑚。
“没这个字。”
“就是——就是让人想吐。”她笑着解释,往喉咙挥挥手。“我就怕你们两个也学会你们父亲的习惯。你注意到没有?”
“没有。”琵琶搜寻心底,却突然一片空白。她父亲举止怪异的时候她从来没正眼看过。
“下次仔细看,可是千万别学他。你爸爸其实长得不难看,年青的时候很秀气的,是不是,珊瑚?”
“可不是,他的毛病不是出在长相上。”
“就是他的习气。当然是跟他害羞有关系。别玩嘴唇,从哪学来的?”
“不知道,我没想。”
“老是碰嘴唇会变厚。也别舔。眉毛上抹点蓖麻油应该长得出来。”
“陵的眼睫毛真长。”珊瑚说,“陵,把眼睫毛借给我好不好?我今天要出去。”
陵不作声。
“肯不肯,呃?就借一个下午,晚上就还你了?”
陵微微摇头。
“啊,借给我一下午都不肯?”
“唉,怎么这么小气呀,陵!”露笑道。
“他的眼睛真大,不像中国人。”珊瑚的声音低下来,有些不安。
“榆溪倒是有这一点好,倒不疑心。”露笑道,“其实那时候有个教唱歌的意大利人——”她不说了,举杯就唇,也没了笑容。
珊瑚去练琴。露喝完了茶也过去,立在珊瑚背后,手按在她肩上,吊嗓子。她学唱是因为肺弱,医生告诉她唱歌于肺有益。
“低了。”珊瑚又敲了几下琴键。
“哪里。我只是少了练习,还是唱到B了。再一遍,拉拉拉拉拉!”
“还是低了。”
“才没有。”露沙哑的笑,说话的声音很特别,弥补刚才在音乐上的小疏失。她洋装肩膀上垂着的淡赭花球乱抖,像窸窣飘坠的落叶。“来哩,再来一遍哩。”她甜言蜜语的。
珊瑚又弹了一遍,再进一个音阶。
“等安顿下来,我真得用功了。”露道。
琵琶站在旁边听。
“喜不喜欢钢琴?”露问道。
“喜欢。”她喜欢那一大块黑色的冰,她的脸从冰里望出来,幽幽的,悚惧的。倒是不喜欢钢琴的声音,太单薄,叮叮咚咚的,像麻将倒出盒子。
“想不想像姑姑一样弹钢琴?”
“想。姑姑弹得真好。”
“其实我弹得不好。”珊瑚道。
露去换衣服,要琵琶跟进去。“弟弟不能进来。”
琵琶倚在浴室门口,露穿着滚貂毛的长睡衣,跟她说着话。浴室磅秤上搁着一双象牙白蛇皮鞋。鞋是定做的,做得很小,鞋尖也还是要塞上棉花。琵琶知道母亲的脚也是小脚,可是不像秦gān那么异样。脱掉拖鞋看得见丝袜下的小脚,可是琵琶不肯看。长了鳍还是长了脚都不要紧。
“你们该学游泳。”露正说道,“游泳最能够让身体均衡发展了。可惜这里没有私人的池子,公共池子什么传染病都有。还是可以在长板凳上练习,钢琴椅就行。改天我教你们。”
“妈会游泳?”
“游得不好。重要的是别怕水,进了水里就学会了。”
“英国是什么样子?”
“雾多雨多,乡下倒是漂亮,翠绿的。”
“我老以为英国天气好,法兰西老是下雨。”她这完全是望文生义,英国看上去有蓝蓝的天红屋顶洋房,而法兰西是在室内,淡紫红色的浴室贴着蓝色磁砖。
“不对,正相反,法兰西天气好,英国老是下雨。”
“真的?”琵琶道,努力吸收。
“志远来了。”葵花穿过卧室进来。
露隔着关闭的浴室门jiāo代了他一长串待取的东西。他回来了,颤巍巍抱着高高一叠翻译的童书和旅游书,都是给琵琶和陵看的,可是琵琶还是喜欢她母亲的杂志。有一篇萧伯纳写的《英雄与美人》翻译小说在连载。qíng节对话都不大看得懂,背景却给迷住了。保加利亚旧日的花园早餐,碧蓝的夏日晴空下,舞台指导有种惊妙的qíng味与一种奶油般浓郁的新鲜,和先前读过的东西都两样,与她的新家的况味最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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