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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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是。十四岁,正是有兴趣的年纪。”珊瑚说。

  “想不想上学?”露问琵琶。

  “不知道。”她极力想像出学校的样子:三层楼的房子的横切面,每层楼都有一个小女孩在摇头晃脑的背书。

  “你想想,跟许多同年龄的女孩子在一块多好。我以前好羡慕别的女孩子上学,可是不敢说什么。你外婆不用骂,只说一句,我的脸就红破了,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琵琶只觉得微微的反感,也不知什么原故。不能想像她母亲那样子。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怕另一个人?太丢脸了,尤其还是个你爱的人,更加的丢脸。她母亲出洋去,人人都是极神秘的神气,她也不想知道为什么,也不在乎。她弟弟也一样。像野蛮人,他们天生就有自尊。

  “嗳呀,我们小时候过的那个日子!不像现在的这一代。我就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尤其是你外婆又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却把我当自己的孩子。我要给她争气。”

  “你亲生母亲是二姨奶奶还是三姨奶奶?”珊瑚笑着低语,仿佛说了什么略嫌秽亵的话。

  “二姨奶奶。”

  “她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我爹过世后不久就去了。”

  “那年纪可不大。”

  “死的时候才二十二。”

  “我们都快三十了,想想也真恐怖。”珊瑚笑道。

  “他到云南上任,因为瘴气死在任上。报信报到家里,我母亲和二姨奶奶正坐在高椅子上绣花闲讲,两个人都连椅子栽倒,昏了过去。”

  “他有几个姨太太?”

  “正要讨第十二个,一省一个。”

  “一打了。外国人都是这么算的。”

  “有句俗话叫‘十二金钗’,说的就是后宫佳丽。又恰巧中国有十二个省分。”

  “亏得还没分成二十二省。”

  “现在是二十二省了么?”

  “他究竟娶了多少个?”

  “只有四个。云南有个女人,给钱打发了。”

  “你像你父亲。你们湖南人真是罗曼谛克。”珊瑚窘笑道。

  “我老觉得是个男人就好了。”

  “‘湘女多qíng’哩。”珊瑚说了句俗话。

  “湖南人最勇敢,”露傲然道,“平定太平天国靠的就是湘军。湖南人进步,胆子比别人大,走得比别人远。湖南人有最晶莹的黑眼睛。”

  “你也有那样的眼睛鼻子。”

  “我祖父是湘军里的福将,他最听不得人家那么说,单是他运气好似的。告老回家了,还像带兵一样,天一亮就起来,谁没起来,就算是媳妇,也一脚踢开房门。我母亲就常说她都吓死了,过的那个日子啊!我父亲年纪轻轻就死了,又没留下子嗣来,族人还要把他的家产分了。”

  “他们可以这么做么?”

  “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二姨奶奶那时有身孕了,他们却说是假肚子,要叫接生婆来给她验身子。谁敢让他们近身啊!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临盆那天他们把屋子给围上了,进进出出都要查,怕夹带了孩子进去。一等听见生的是女孩,他们就要踹倒大门,闯进来抢光所有的东西,把寡妇都轰出门去。什么都预备好了,撞槌、火把,预备烧了房子。”

  “怎么可以?”琵琶喊了起来。

  “他们怕什么?反正是穷,又是大伙一齐gān,要杀也不能把他们全杀了。”

  珊瑚解释道:“没儿子就得从同族里选一个男丁来过继,什么都归他,可是他得照顾这个寡母。”

  “这是为了肥水不落外人田。万一寡妇再嫁了,或是回娘家住,不会把财产也带走。”露道。

  “倒真是孔夫子的好学生,”珊瑚道,“只不过孔夫子也没料想到会有这种事。”

  “后来怎么了?”

  “生下了我。”

  “果然生了女孩子?”琵琶垂头丧气的。

  “是啊,他们想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可是消息还是走漏了。那些人又吼又嚷,撞起大门了。”

  就连驯顺的听着,垂眼看着盘中苹果皮的陵都浮躁了起来,转过头去看背后,像看电影看到坏人要杀好人的那一幕。

  “后来他们又听见生了男孩子。”

  “不是说生女儿吗?”

  “你不知道你母亲和舅舅是双胞胎?”

  “双胞胎!”

  琵琶与陵瞪大了眼睛,像是头一回看见他们母亲。

  “双胞胎是一个接着一个生么?”琵琶迟疑的问道。但凡话题涉及生产,多问也是无益。老妈子们只是笑,说她是路边捡来的,要不就是从她母亲的胳肢窝掉下来的。

  “是啊。”露淡然说道,掉过脸去,看的不是珊瑚。琵琶却觉得这两人立刻联合了起来,藏匿了什么大人的秘密。

  “有时候隔了几个小时才出生。”珊瑚的声音低了低,同样是不感兴趣的神气,让人没法往下问。

  “我还以为双胞胎要不就都是男孩,要不就都是女孩呢。”

  “不是,有时候是一男一女。”珊瑚轻声说道。

  “所以大家都说是你舅舅救了这个家。”露道,“他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那么沉稳。祭祖的时候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看他走上前去磕头的样子,人人都说看小男爵,多有气派!”

  “舅舅是男爵?”琵琶愕然道。

  “现在不管这些了,这如今是民国了。还是以前我祖父平定太平天国有功,封了男爵的。”

  “朝廷没钱可以赏赐了,就封了一堆的空衔。”珊瑚道,“从前有句俗话:‘公侯满街走,男爵多过狗。”

  “族里有人说:爵位是我们卖命挣来的。解甲归田的兵勇最坏。嗳唷,你外婆过的是什么日子唷!可是最伤心的还是你舅舅长大以后,老是气她!”

  “国柱准是个闯祸jīng。”珊瑚作个怪相。

  “嗳呀,别提了。他倒是对我还不错。”

  “他有点怕你。”

  “到如今他家里有很多地方我还是看不惯。他太太当然也有错。我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我才不在乎,她好像也不会不高兴。”

  “她也怕你。”

  她们上楼去了。露拿化妆笔蘸了蓖麻油亲自给琵琶画眉毛。佟gān拿进一只淡紫色的伞来。

  “这是太太的伞是珊瑚小姐的伞?”

  “不是我们的。一定是哪个客人撂下的。哪里找到的?”露问道。

  “老爷房里。”

  “怪了。谁会进去?”

  琵琶都不曾进过她父亲的房里。

  “收拾房间的时候看见搁在热水汀上。我还以为是太太忘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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