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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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横竖她的职业是将来的事,将来有多远她自己或姑姑都不知道。时间像护城河团团围住了她,圈禁保护。

  “说不定该上美术学校,学点——”珊瑚总算没说出“基础”两个字,“唔,技术的部分,像人体解剖。”

  说到末了自己也缩住了口。榆溪怎么肯让女儿混在男同学群里画luǒ体模特儿。谁都知道美术学校是最伤风败俗的。

  “我不想上美术学校。”本地美术老师临摹皇家学院最不堪的画作,上过报,琵琶见过。

  “也好。”珊瑚道,松了口气。“学校要不好,倒抹杀了天份。”顿了顿,方淡淡道:“不会又改变主意吧?都十六了。”

  “十六”两字陡然低了低声音,歉然笑笑,像是提醒哪个女人不再年青了。微蹙的眉头却难掩她对琵琶的失望。她本该与她们两样,为自己选定的职业早早开始训练,证明女孩子只要有机会一样可以出人头地。

  “不会再改了。”琵琶笑道,觉得空dòngdòng的,忙着在心里抓住点什么牢固的东西。

  钢琴上蒙了一层灰,使她心痛,佣人擦过心里才舒坦。“自己擦,”她母亲当时说,“这是一生一世的事。”柳絮的母亲想要钢琴,荣珠却不给,又不能向自己的嫂嫂收钱,卖给别人也难为qíng。钢琴便仍是搁在客室里。

  荣珠满脑子俭省的算盘。在报纸副刊上看见养鹅作为一种家庭企业。花园横是荒废着,她要厨子买了一对鹅,靠花园围墙墙根上盖了鹅棚。她从窗户望出去,看见两只鹅踱来踱去,大声自问什么时候下蛋,疑心是不是一公一母,也不知厨子是不是给诓了?过些时也不看了。仍让她想到自己,这屋里连鹅都不生。

  两只鹅成了花园的一部分,大而白,像种在墙沿的高大的白玉兰。大园子里只有这四五棵树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一块块的糙茬。很难说园子有多大,就像空房间,时而看着大时而看着小。huáng昏之前琵琶在园子里跑了一圈又一圈,这时间隐晦些,安全些。她个子抽高了,昂首阔步太触目,在园子里却不觉得。在灰褐的荒凉中飞跑,剥除了一切,没有将来,没有爱,没有兴趣,只有跑步的生理快乐。两只大白鹅摇摇摆摆的踱步,彼此分开几步,园里的摆设似的,经过时理也不理她,原始的平原上与另一物种相遇,不屑为伍。大白鹅长得极为庞大,也不知是薄暮中空旷中显得大。橙色圆顶硬礼帽小了好几号,帽下两只圆滚滚的眼睛瞪着两侧。要是肯让她轻抚白胖的背,就像狗一样可爱了。有一次她经过时靠得太近,突然给注意到,下一秒钟立刻láng狈奔逃,气喘吁吁,恐惧捶打着耳朵,几乎聋了。两只鹅追着她,悄然移动,虽然是东摇西晃,竟快如闪电,一门心思将她逐出园子。

  荣珠有个穷亲戚,远房的侄子,只有他对荣珠的母亲很尊重。老姨太总跟阿妈们说他有多好:

  “今年二十二了,书从没有念完过,人倒是很勤奋,在银号里当店伙,养着他母亲。现在跟着他榆溪姑爷到jiāo易所,边看边学。这孩子有前途。”

  他高瘦,一袭青衫,古典美中略带腼腆,一双凤眼,jīng雕细琢的五官,肤如凝脂。在吸烟室里他听着榆溪评讲市场近况,紧张的称是。在表姑面前也害羞。等话说得差不多了,他退出吸烟室,过来到琵琶房里。

  “看书啊,表妹?”他在门口含糊的说道,琵琶讶然抬头。

  “褚表哥。”她点头微笑,半站了起来。

  他走进来,随时就走的样子。

  “请坐啊。”

  他走过来到桌前。

  “表妹好用功。”他说。

  “喔,我不是在看书,是看小说。”

  她把书本拿给他。他接过去掀动书页。

  “请坐啊。”

  “打扰了表妹。”

  “没事没事,我也是闲着。”

  他只坐椅子边缘,仍心不在焉的掀着书页。

  “你喜欢看小说么?”

  他顿了顿,方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得跟表妹多讨教。”

  “表哥太客气了。你喜欢什么?看电影?”

  “不知道。”

  “说不定还没看到好片子。看过哪些片子?”

  他寻思着。

  “电影总看过的。”

  他似乎真的很认真的思索,正想开口,看着地下的脸却蹙起了眉头。“记不得了。”他喃喃说道。

  “表哥的工作一定很忙。”

  他不安的动了一下。“没有,不值一提。”咕哝了一句。

  琵琶过了一会才想到jiāo易所,比银号规模要宏大得多。

  “jiāo易所怎么样?很刺激么?”

  “姑爹正教我。我还是什么也不懂。”

  何gān送茶进来。“表少爷,请喝茶。”

  “不不,我得走了。”还是又拿起了书,垂眼钉着。

  “你喜不喜欢京戏?”

  他想了想,含糊应道:“不知道。”淡淡一笑,头略摇了一摇,撇下不提了。

  琵琶不再说话,他说:“搅糊表妹了。”便走了。

  下次来还是一样。她猜他是要自己把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应酬到。

  柳絮问:“褚表哥常来么?”

  “嗳,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讨厌死了。”

  诧于她那恼怒的声口,琵琶倒乐意她这次少了那种圆滑的小母亲似的笑容。倒像两人是真正的朋友。

  “他进来坐下,一句话也不说。”

  “芳姐姐也是这么说。老是进来坐,一句话也不说。芳姐姐说他讨厌死了。”

  “他也上你们家去?”

  “倒不常来。他只往有钱的地方跑。”

  “我们家没有钱。”

  “姑爹有钱。”

  “喔?”琵琶诧异道。

  “他当然有钱。你知道芳姐姐怎么说褚表哥么?”一手遮口,悄悄道:“管他叫‘猎财的’。以为她会看上他。哼,追芳姐姐的人多了。”

  琵琶骇笑。“这么讨厌还想猎财!”

  猎财的人将她看作肥羊,琵琶倒哭笑不得。她还是富家女吗?却连一件大衣都没有。与芳姐姐归人同类,她应该欢喜yù狂,芳姐姐二十四岁,衣着入时又漂亮。但是听见说褚表哥也是一样去默坐,不禁怆然。

  荣珠有天说:“要不要烫头发?你这年纪的女孩子都烫头发了。”

  还是第一次提到琵琶的外表。说得很自然。琵琶登时便起了戒心,不假思索便窘笑道:“我不想烫头发。”

  荣珠笑笑,没往下说。

  其实琵琶早想烫头发,人人都会说她变了个人,下次褚表哥来准是吓一跳。她不喜欢直直的短发,狗啃似的,穿后母的婚前的旧衣服,穿不完的穿,死气沉沉的直条纹,越显得她单薄、直棍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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