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来的是纪委杨副书记,还随了一位科长。杨副书记是个严酷的人,脸上一般不带笑,下面有人背后叫他杨屠夫。
杨副书记同关隐达握一下手,脸上的皮往两边拉了一下,就算是笑了。怎么?写得怎么样了?
关隐达说,一个字没写。
杨副书记脸色一下就青了,说,你一个字都……老关,你这个态度就不对哩。
你们要我写什么呢?这又不是命题作文,只要你们出个题目我就可以写。我什么事都没有,写什么呢?
杨副书记脸上的皮轻轻地跳了一下。关隐达把这个细微动作理解为冷笑。果然,杨副书记接下来的语气同这样表qíng就很相匹配了。是吗?你还是要组织上给你提个醒是不是?我问你,你在北京有要好的女朋友?
原来如此!
关隐达气得站了起来,把烟蒂愤然摔在地上,任它烧着地毯也不去管。杨副书记看看他,又看看烟蒂,僵了好一会儿,过去踩灭了它。像是有捡起来放进烟灰缸的意思,却又忍住了,固守着纪委副书记的尊严。关隐达在房间来回走动。他要平息一下自己,要不然他会骂娘的。自己印象中,他从高中以后就再也没同人骂过娘。当了快二十年的gān部,现在却想骂娘了!毕竟是跟领导当秘书出身的,关隐达在如此气恼的时候,竟然想到这位科长太不活泛,不知捡起那个烟蒂。
心qíng平静一些了,关隐达就坐在了沙发上,慢慢悠悠地点上烟,说,我在北京有个女同学,叫肖荃。还不是你说的一般要好,我们关系很不错,一直相互关心。但我们有十年没见面了。就这些。你们还掌握更多的qíng况吗?
杨副书记脸上的皮又跳了一下,说,如果就是这些qíng况,我们就不会找你来了。据群众反映,你俩的关系,不是一般同学关系,也不是一般朋友关系。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这是一般朋友之间的感qíng吗?
天哪!关隐达感到眼睛都发黑了。他马上想到了县委办主任陈兴业。真是识人识面难识心!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人会对他怎么样。但他只是脑蛋胀热了一阵,就冷静下来了。反而觉得好笑。自己心中没有鬼,脸皮也早拉破了,他就不怕刺伤谁了,说,杨副书记,你知道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吗?
这话有损杨副书记的自尊心,他生气了,说,我就是再不读书,这卿卿我我的诗还是看得懂呀?
关隐达笑了。他见那位科长也在笑。他说,杨书记,这我就要向你提意见了。你要办案子,还是事先要认真研究案卷。李白和王昌龄可都是男人啊。想必他们不是同xing恋吧。
隐达同志,你要认真对待。杨副书记可能也感觉出自己哪个地方出了差错,便不再追问那两句诗说明了什么,只是保持着严肃。
关隐达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事就有点邪了,还真有点文化大革命的味道。人们总说文化大革命太荒唐,在人类历史上再也不可能发生第二次。他从来就不信。他说中国一万年以后都可能发生文化大革命。
过了好一会儿,杨副书记又问,你们真的就是一般要好同学?
我早说了,不是一般要好,是特别要好。这有问题吗?关隐达bī视着杨副书记。
那么,你说说,你给了这女人八万块钱是怎么回事?
关隐达一听就知道是指什么钱了,但他装糊涂,问,八万?我关隐达哪有那么多钱?有钱的话,送给自己朋友一点,好像也不违法吧。
我想你是在装蒜。你当然没那么多钱,那是财政的钱。你以拨课题费的名义,送给肖荃丈夫八万。这不会错吧。
关隐达没有jīng力发火了。他感到十分痛苦,长长叹了一声,说,真是yù加之罪,何患无词!这么说吧,这八万块钱,还是人家看着朋友面子,按最低标准收取的。谁有本事把国际一流专家请到我们黎南去替我们出谋划策,我们就是用掉全年财政收入的一半,也是划得来的。
别这么夸张吧,老关!
关隐达什么也不说了,起来收拾行李。说,杨副书记,原谅我刚才的冲动。我知道你也是例行公事。不过我最近工作很忙,没时间陪在这里。我要说的都说了,你们再去调查吧。不过一定要给我一个答复。我走了。
杨副书记劝道,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要对自己负责。
关隐达不理会,伸出手同杨副书记握了一下,走了。
关隐达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点钟了。一进屋,就见小顾在家里等他。他便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事了,不然小顾不会这么晚还在这里。他从桃园宾馆出发时跟家里打过电话。
关隐达洗了把脸,饭也不吃,就坐下来问小顾,有什么事吗?
小顾看了看陶陶。陶陶马上说,你俩说吧,我到里屋去。小顾这才说,你不在家这两天,县里谣言四起。我想是有人一手策划的,想先从舆论上把你形象搞坏。
都有哪些谣言?关隐达问。
说你去年去深圳时嫖娼被抓了,当时出钱私了啦。最近广东搞严打,你的事就bào露了。地委就找你谈话去了。还说你从财政拨款一百万给北京的qíng妇。说你的罪行轻者二十年,重者就难说了。我分析,这些事qíng,领导层都知道是假的,是谣言。可是群众不明真相,你在这里就不好工作了。这是有人故意在搅浑水。
关隐达拼命地吸烟。他看上去显得很镇静,脑子里却在翻江倒海。当领导,时常有些谣言,这本不奇怪。俗话说,谤随名高。但这回分明是有计划,有预谋的。他对小顾表示感谢,让他放心,他不是那么容易叫人弄倒的。
小顾走了,他就很高兴的样子,说,陶陶,你不给我饭吃了?
陶陶就忙去给他做饭。问,小顾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有人搞小动作。才不管哩。
吃了饭,关隐达叫陶陶先睡了,他有个文件要处理一下。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群众举报负责城北大桥工程的枣园建筑公司总经理陈天王偷税和行贿的检举信。从中选了一封内容最翔实的检举信,再认真看了一遍。只要搞掉陈天王,就会牵出一批人,正像有的群众说的,黎南要“改朝换代”!他原来本想再等一段来弄这事。现在他不顾那么多了,他必须马上反击!
也怪,他当初被选为县长也并不怎么觉得有成就感,今天却似乎有些激动,像要gān一件大事。
关隐达提笔飞快地签道,建议立即逮捕陈大友!
《跋》
刘茁松
身居湖南的王跃文在文坛一跃而起,使我想起鲁迅“文坛无须悲观”的预言。多年前我也曾在刊物做当代文学编辑,编着编着,就有点像鲁迅看当年的“城头变换大王旗”似的,渐渐地有点“颓唐起来”了。近年来有缘埋头一项等身的古籍整理,与当代文学可说是分道扬镳啦。因此,当我在书店发现与我工作地仅一湘之隔的王跃文在长江huáng河两河之隔的北京出了长篇小说《国画》,并且已在全国各地形成洛阳纸贵之势,我是惊讶惊叹又惊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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