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春秋_王跃文【完结】(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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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的重点客人是周述,他是专门来县里采写“公仆形象工程”新闻稿的。向在远很重视这事。一同作陪的还有宣传部长等人。周述是个一米八的大胖子,眼睛时常红红的,总像刚喝过酒。这人看上去像个山大王,没有一丝斯文气。向在远很gān瘦,同周述并排坐着,就显得有些滑稽。关隐达觉得向在远同周述太亲热了,有些不是味道,就常借故出去敬酒。向在远却总是说,老关你不能跑呀!

  关隐达去地区民政局的几位科长那里敬了一轮回来,见向在远同周述在耳语什么。周述将手往向在远肩上一搭,向在远整个儿就像要倒进周述的怀里了。关隐达心想这位堂堂县委书记,同一个记者搞得这么黏黏糊糊,也不怕失身份!

  好不容易应酬完了,大家在餐厅里握了轮手,道了客气。出了餐厅,又免不了再握一轮手。大家都握完手了,向在远同周述又握上了。关隐达见他俩好像还有话说,就说,小周你休息。向书记,我先告辞了。向在远就说,好好,老关你先走一步吧。周述忙伸过手来说,关县长,你,麻烦你了。说着又拍着关隐达的肩膀说,关县长我们……我们老朋友了。周述显然有些醉意了。

  关隐达上了车,禁不住摸摸刚才教周述拍过的肩头。他觉得肩头怪不舒服的。看看表,才八点钟。他难得这么早回家。自从当上县长以后,他就过得不像一个正常的人。他同夫人陶陶玩笑说,现在好了,清早有人接我起chuáng,晚上有人送我上chuáng,真像县太爷了。原来每天早上一开门,就有人守在门口了。晚上再怎么晚回家,家里都会坐满一屋人。来的人都是找麻烦的,什么复员退伍军人呀,困难企业职工呀,蒙受不白之冤的呀,遭单位领导打击报复的呀。他总感到不对劲。怎么会这样呢?别人也是这么当县长的?那天底下还有人愿当县长吗?有个外国笑话,说有个小镇,要是有人犯了罪,法官就判他当一个礼拜镇长。关隐达觉得自己当县长真的比坐牢还难受。他同门卫和信访办讲了多次,发了一次火,qíng况才有所好转。

  可是那位老太太,一天到晚守在他家门口,已是几个月了。老太太是建筑包工头陈天王陈大友的老娘。自从关隐达下令逮捕陈大友,老太太就一天到晚守在他家门口。起初那段日子,老太太又是吵,又是闹。后来不吵不闹了,只是每天一大早就在他家门口坐下,晚上十点钟才走,比上班的人还准时。三餐饭都有人送来。谁也不敢把她怎么样,你劝她回去,她就寻死寻活,不管是石头是墙壁,她就一头撞去。真是“豆腐掉进灰里,chuī也不是,拍也不是。”见了关隐达,她就叫喊,我儿子犯了什么天条你要抓他?你莫走,你跟我讲清楚!人家怕你,我不怕你!我的×屙得你出!关隐达只好不理她,只顾低着头进出。

  可陈天王一直没有被抓进去。关隐达找检察长发过几次火,可他们说还在调查取证,不敢这么贸然抓人。人抓进去容易放出来难。这个我们是有教训的。关隐达心里明白,这都是常务副县长王永坦在中间作梗。

  政府办主任马志坚找陈天王严肃地说过老太太的事。那天中午,陈天王便跑到关隐达门口,骂了他老娘。骂得很难听,说你这老鬼,老不死的,一天到晚蹲在这里gān什么?我犯法是我去杀头又不要你去抵命!老太太就嚎陶大哭,说你死是你的事,我还要这张老脸!娘儿俩这么你来我去骂了一阵,陈天王把他老娘拉走了。关隐达当时正在屋里,一听就知陈天王和他老娘是在演戏。这陈天王真是个无赖!关隐达门口只清净了半天,第二天老太太又来了。

  老太太让关隐达伤透了脑筋。现在县城各个角落每天都在议论这事,好像人人都在看他的笑话。机关gān部出去,碰上外面的熟人,人家准会问:还在那里吗?在,在哩,天天在那里。两人就相视而笑。

  关隐达知道,只要他说声老人家你回去吧,你儿子没问题了,一切事qíng都完了。可他就是不说。他不能这么说,一说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总让这么个老太太守在他家门口,对他也很不利。

  关隐达快到家门口了,不由得放轻了脚步。真希望老太太今天破天荒早早回家了。

  老太太还在那里,像是在打瞌睡,关隐达便做贼似地蹑手蹑脚起来。他轻轻开了门,居然没有吵醒老太太。陶陶见他回来了,就朝着门努努嘴巴,意思是问老太太还在吗?关隐达苦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

  关隐达靠在沙发上,样子很疲惫。陶陶就不打扰他,只为他倒了杯茶,进厨房洗刷去了。关隐达望着夫人的背影,心里有些感动。家里时常挤满了人,夫人没有半句怨言,还总是向人家赔笑脸。老太太在他家把了几个月门了,她没有发过一次脾气。

  关隐达的脑子像是钻进了许多蚊子,嗡嗡作响。周述的客气让他觉得气味不对劲。这个人他早在地委机关工作时就认识。那时关隐达是地委书记陶凡的秘书,周述常在陶凡那里露脸,对他自然也很热乎。从那时起,关隐达就不太喜欢周述这人。他发现周述在领导面前总是笑嘻嘻的,眼珠子在领导脸上溜来溜去,总像饥渴着什么,期待着什么。后来关隐达娶了陶陶,成了陶凡的乘龙快婿,又年轻轻地当了县委副书记,周述在他面前就更不一样了,见面就说,我们可是老朋友啊!重重地拍着他的肩头。再后来,陶凡退了,关隐达开始倒霉了,周述的笑脸就有些耐人琢磨了。照样总说是老朋友,也照样笑嘻嘻的,但气味不一样了。现在他县长的位置很尴尬,周述的笑脸就更有意思了。

  这时门响了,关隐达胸口紧了一阵,生怕老太大进来吵闹。陶陶跑了出来,望了他一眼。他点了点头,陶陶就去开了门。

  进来的却是银盘岭乡的书记熊其烈。关隐达不觉松了口气,心里便笑自己怎么如此怯懦了。

  今天熊其烈的神色有些异常。老熊算是关隐达在黎南最知心的部下了。这人忠厚老实,gān了十多年乡长了,最近在关隐达的一再坚持下,才提他当了乡党委书记。老熊虽对关隐达满心感激,但从来不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也从来不像今天这么诚惶诚恐。

  今天老熊一定有什么要紧事?关隐达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问道。

  熊其烈喝了口茶,呼吸都紧张起来,迟疑半天才说,关书记,我发现天大的事了!

  什么事?你说你说!

  我刚才去向书记家里,想找他汇个报。他还没回来,他老婆在客厅打扫卫生,就说,他就回来的,客厅很乱,你到他书房坐一会儿吧。我就进了向书记的书房。他的书桌上放了个文件夹,我知道不该看,但我想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机密,就随便翻开了。天哪,我一看就两眼发黑!

  是什么,这么吓人?

  谁都想不到!那是一封状告宋秋山的信!我糙糙扫了一眼,那上面列举了宋秋山的十大罪状。一看就知还是一份糙稿,好像有几个人的字迹,也有向书记修改的字迹……

  不等熊其烈说完,关隐达忙摆摆手,说,老熊,你再去一趟,把那信拿出来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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