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_张爱玲【完结】(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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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客吃茶的下午,蕊秋总是脾气非常好,一面收拾房间,cha花,铺桌布,摆碟子,一面说笑,笑声低抑。她讲究穿衣服,但是九莉最喜欢她穿一件常穿的,自己在fèng衣机上踏的一件墨绿蔴布齐膝洋服,V领,窄袖不到肘弯,毫无特点,是几十年来世界各国最普遍的女装,她穿著却显得娇俏幽嫻。

  有客来,九莉总是拿本厚重的英文书到屋顶上去看。高楼顶上,夏天下午五点鐘的阳光特别qiáng烈,只能坐在门槛上yīn影里。淡红乱石嵌砌的平台,不许晾衣裳,望出去空旷异常,只有立体式的大烟囱,高高下下几座rǔhuáng水泥掩体。蕊秋好起来这样好,相形之下,反而觉得平时实在使人不能忍受。这时候钱也花了,不能说“我不去了。”不去外国又做什麼,也不能想像。她看不起自己。

  而且没良心。人家造就你,再嘀咕你也都是为你好,为好反成仇。

  让你到后台来,你就感到幻灭了?

  她想到跳楼,让地面重重的摔她一个嘴巴子。此外也没有别的办法让蕊秋知道她是真不过意。

  她听见楚娣给绪哥哥打电话,喉咙哭哑了,但是很安静,还是平时的口吻,然而三言两语之后,总是忽然恼怒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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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热qíng吗?

  她留神对楚娣完全像从前一样,免得疑心她知道。

  现在楚娣大概对任何人都要估量一下,他知道不知道。九莉知道只有她,楚娣以为她不会知道。

  绪哥哥有天来,九莉有点诧异,蕊秋对他很亲热。自从她离婚后,他从“表婶”改口叫她蕊秋。一般都认为叫名字太托大了,但是英文名字不妨。谈话问,讲起他家里洗澡不方便,楚娣便道:“就在这儿洗个澡好了,”不耐烦的口吻,表示不屑装作他没在她家洗过澡。

  蕊秋亲自去浴室,见九莉刚洗过澡,浴缸洗得不乾净,便弯下腰去代洗,低声笑道:“这怎麼能叫人家洗澡?”是她高兴的时候的温暖羞涩的笑声。

  放了一缸温热的水出去,绪哥哥略有点窘的脱下袍子,搁在榻上,穿著白绸短打进浴室,更显得矮小。蕊秋九莉两个人四道目光都she在他背影上,打量著他,只有楚娣没注意,又在泪眼模糊起来。

  “你韩妈要走了,你去见她一面吧。”蕊秋说。

  显然她没来辞行,是因为来了又要蕊秋给钱。这边托人带话,约了她在静安寺电车站见面。九莉顺便先到车站对街著名的老大房,把剩下的一块多钱买了两色核桃糖,两隻油腻的小纸袋,笑著递了给她。她没说什麼,也没有笑容,像手艺熟溜的魔术师一样,两个油透了的纸袋已经不见了。掖进她那特别宽大的蓝布罩衫里面不知什麼不碍事的地方。九莉马上知道她又做错了事,一块多钱自己觉得拿不出手,给了她也是一点意思。

  韩妈辞别后问了声:“大姐你学堂那隻箱子给我吧?”九莉略怔了怔,忙应了一声。是学校制定的装零食的小铅皮箱,上面墨笔大书各人名字,毕业后带了回来,想必她看在眼里,与她送来的那隻首饰箱一併藏过一边,没给翠华拿去分给人。

  九莉这两天刚戴上眼镜,很不惯,觉得是驴马戴上了眼罩子,走上了漫漫长途。韩妈似乎也对她有点慼到陌生,眼见得又是个楚娣了,她自己再也休想做陪房跟过去过好日子了。九莉自己知道亏负她,骗了她这些年。在电车月台上望著她上电车,两人都知道是永别了,一滴眼泪都没有。

  考上了,护照也办好了,还是不能走。

  “再等等看吧,都说就要打起来了,”蕊秋说。

  九莉从来不提这事,不过心里著急。并不是想到英国去——听蕊秋说的一年到头冷雨,huáng雾,下午天就黑了。“穷学生哪里都去不了,什麼都看不见,”整个不见天日。“吃的反正就是乾rǔ酪——”

  (九莉笑道:“我喜欢吃rǔ酪。”

  “那东西多吃最不消化了。”)

  不过是想远走高飞。这时候只求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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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著急,也还是不肯看报。

  “到时候自会告诉我的,”她想。

  其实她母亲又还不像她父亲是个“圈椅政治分析家”。

  蕊秋又道:“真打起来也不要紧,学生他们会疏散到乡下去,配给口粮,英国人就是这种地方最好了。”

  九莉却有点疑心她母亲是忘了她已经不是个学童了。蕊秋显然是有个愿望,乘此好把她jiāo给英国政府照管。

  两个表姐就快结婚了,姐妹俩又对调了一下,jiāo换对象,但是仍旧常跑来哭。

  楚娣抱怨:“我回来都累死了,大小姐躺在我chuáng上哭,”

  “这是喜期神经,没办法的,”蕊秋说。

  她帮著她们买衣料,试衣服,十分忙碌。有天下午她到卞家去了,因此他们家的人也都没来,公寓里忽然静悄悄的,听得见那寂静,像音乐一样。是週末,楚娣在家里没事,忽然笑道:“想吃包子。自己来包。”

  九莉笑道:“没有馅子。”

  “有芝蔴酱。”她一面和麵,又轻声笑道:“我也没做过。”

  蒸笼冒水蒸气,薰昏了眼镜,摘下来揩拭,九莉见她眼皮上有一道曲折的白痕,问是什麼。

  “是你二叔打的。那时候我已经跟他闹翻了不理他,你给关起来了,只好去一趟,一看见我就跳起来抡著烟鎗打。”

  九莉也听见说过,没留心。

  “到医院去fèng了三针。倒也没人注意。”但是显然她并不因此高兴。

  糖心芝蔴酱包子蒸出来,没有发麵,皮子有点像皮革。楚娣说“还不错,”九莉也说这馅子好,一面吃著,忽然流下泪来。楚娣也没看见。

  办过了一件喜事,蕊秋正说要请谁吃茶,九莉病了,几天没退烧,只好搬到客室去睡与楚娣对调。下午茶当然作罢了。

  她正为了榻边搁一隻呕吐用的小脸盆觉得抱歉,恨不得有个山dòng可以爬进去,免得沾脏了这像童话里的巧格力小屋一样的地方。蕊秋忽然盛气走来说道:“反正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这样只能让你自生自灭。”

  九莉听著像诅咒,没作声。

  请了个德国医生来看了,是伤寒,需要住院。进了个小医院,是这范斯坦医生介縉的。单人病房,隔壁有个女人微弱的声音呻吟了一夜,天亮才安静了下来。

  早晨看护进来,低声道:“隔壁也是伤寒症,死了。才十七岁,”说著脸上惨然。

  她不知道九莉也是十七岁。本来九莉不像十七岁。她自己觉得她有时候像十三岁,有时候像三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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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说“等你十八岁给你做点衣服,”总觉得异常渺茫。怪不得这两年连生两场大病,差点活不到十八岁。

  范斯坦医生每天来看她,他是当地有名的肺病专家,胖大,秃头,每次俯身到她chuáng前,发出一股子清凉的消毒品气味,像个橡皮水龙冲洗得很乾净的大象。他总是取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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