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_张爱玲【完结】(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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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莉笑道:“噯。”

  马路上两行洋梧桐刚抽出叶子来,每一棵高擎著一只嫩绿点子的碗。chūn寒,冷得有些湿腻。她在路上走,心qíng非常轻快。一件事圆满结束了——她希望,也有点怅惘。

  五

  正以为“其患遂绝”,他又来了。她也没问怎麼这些天没来。后来他有一次说:“那时候我想著真是不行也只好算了,”她彷彿有点诧异似的微笑。

  又一次他说:“我想著你如果真是愚蠢的话,那也就是不行了。”

  在这以前他说过不止一次:“我看你很难。”是说她很难找到喜欢她的人。

  九莉笑道:“我知道。”但是事实是她要他走。

  在香港她有一次向比比说:“我怕未来。”

  没说怕什麼。但是比比也知道,有点悲哀的微笑著说:“人生总得要去过的。”

  之雍笑道:“我总是忍不住要对别人讲起你。那天问徐衡:‘你觉得盛小姐美不美?’”

  是她在向璟家里见过的一个画家。“他说‘风度很好。’我很生气。”

  她也只微笑。对海的探海灯搜索到她,蓝色的光把她塑在临时的神龛里。

  他送了她几本日本版画,坐在她旁边一块看画册,看完了又拉著她的手看。

  她忽然注意到她孔雀蓝喇叭袖里的手腕十分瘦削。见他也在看,不禁自卫的说:“其实我平常不是这麼瘦。”

  他略怔了怔,方道:“是为了我吗?”

  她红了脸低下头去,立刻想起旧小说里那句滥调:“怎么样也是抬不起头来,有千斤重。”也是抬不起头来,是真的还是在演戏?

  他注视了她一会之后吻她。两隻孔雀蓝袍袖软弱的溜上他肩膀。围在他颈项上。

  “你彷彿很有经验。”

  九莉笑道:“电影上看来的。”

  这次与此后他都是像电影上一样只吻嘴唇。

  他揽著她坐在他膝盖上,脸贴著脸,他的眼睛在她面颊旁边亮晶晶的像个钻石耳坠子。

  “你的眼睛真好看。”

  “‘三角眼。’”

  不知道什麼人这样说他。她想是他的同学或是当教员的时候的同事。

  寂静中听见别处无线电里的流行歌。在这时候听见那些郎呀妹的曲调,两人都笑了起来。高楼上是没有的,是下面街上的人家。但是连歌词的套语都有意味起来。偶而有两句清晰的。

  “噯,这流行歌也很好。”他也在听。

  大都听不清楚,她听著都像小时候二婶三姑常弹唱的一支英文歌:

  “泛舟顺流而下

  金色的梦之河,

  唱著个

  恋歌。”

  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dàngdàng一无所有,只有暸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dòng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麼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gān。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

  他望著她。“明明美嚜,怎麼说不美?”又道:“你就是笑不好。现在好了。”

  不过笑得自然了点,她想。

  他三十九岁。“一般到了这年纪都有一种惰xing了的,”他笑著说。

  听他的口气他也畏难。但是当然他是说他不像别人,有重新来过的决心。她也有点知道没有这天长地久的感觉,她那金色的永生也不是那样。

  他算鲁迅与许广平年龄的差别,“他们只在一起九年。好像太少了点。”

  又道:“不过许广平是他的学生,鲁迅对她也还是当作一个值得爱护的青年。”他永远在分析他们的关係。又讲起汪jīng卫与陈璧君,他们还是国民党同志的时候,陈璧君有天晚上有事找他,在他房子外面淋著雨站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开门请她进去。

  陈璧君的照片她看见过,矮胖,戴眼镜,很丑。汪jīng卫她知道是美男子。

  “我们这是对半,无所谓追求。”见她笑著没说什麼,又道:“大概我走了六步,你走了四步,”讨价还价似的,她更笑了。

  又有一次他又说:“太大胆了一般的男人会害怕的。”

  “我是因为我不过是对你表示一点心意。我们根本没有前途,不到哪里去。”但是她当时从来想不出话说。而且即使她会分辩,这话也彷彿说得不是时候。以后他自然知道——不久以后。还能有多少时候?

  她用指尖沿著他的眼睛鼻子嘴勾划著,仍旧是遥坐的时候的半侧面,目光下视,凝注的微笑,却有一丝凄然。

  “我总是高兴得像狂喜一样,你倒像有点悲哀,”她说。

  他笑道:“我是像个孩子哭了半天要苹菓,苹菓拿到手里还在抽噎。”

  她知道他是说他一直想遇见像她这样的人。

  “你像六朝的佛像。”她说。

  “噯,我也喜欢那种腰身细的佛像,不知道从什麼时候起,就都是大肚子弥勒佛了。”

  那些石佛都是北朝的。他说过他祖先是羌人。

  “秀男说她没看见我这样过。”

  秀男是他姪女。“我这姪女一直跟著我,替我管家,对我非常好。看我生活不安定,她为了帮我维持家用,决定嫁给一个姓闻的木材商人,也是我们同乡,人很好。”

  -

  九莉到他上海的住宅去看过他一次,见到秀男,俏丽白净的方圆脸,微鬈的长头髮披在背上,穿著件二蓝布罩袍,看上去至多二十几岁。那位闻先生刚巧也在,有点窘似的偏著身子鞠了一躬,穿著西装,三十几岁,脸上有点麻麻癩癩的,实在配不上她。

  “她爱她叔叔,”九莉心里想。

  他讲他给一个朋友信上说:“‘我跟盛九莉小姐,恋爱了。’”顿了顿,末了有点抗声说。

  她没说什麼,心里却十分高兴。她也恨不得要人知道。而且,这是宣传。

  她的腿倒不瘦,袜子上端露出的一块更白腻。

  他抚摸著这块腿。“这样好的人,可以让我这样亲近。”

  微风中棕櫚叶的手指。沙滩上的cháo水,一道蜿蜒的白线往上爬,又往后退,几乎是静止的。她要它永远继续下去,让她在这金色的永生里再沉浸一会。

  有一天又是这样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麼东西在座下鞭打她。她无法相信——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包著绒布的警棍。看过的两本yín书上也没有,而且一时也联繫不起来。应当立刻笑著跳起来,不予理会。但是还没想到这一著,已经不打了。她也没马上从他膝盖上溜下来,那太明显。

  那天后来她告诉他:“向璟写了封信给我,骂你,叫我当心你,”她笑著说。

  之雍略顿了顿,方道:“向璟这人还不错,他对我也很了解,说我这样手无寸金的人,还能有点作为,不容易。他说他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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