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之雍都有点变色,但是随即微笑应了声“唔。”
他又回南京去了。初夏再来上海的时候,拎著个箱子到她这里来,她以为是从车站直接来的。大概信上不便说,他来了才告诉她他要到华中去办报,然后笑著把那隻廉价的中号布纹合板手提箱拖了过来,放平了打开箱盖,一箱子钞票。她知道一定来自他办报的经费,也不看,一笑便关了箱盖,拖开立在室隅。
连换几个币制,加上通货膨胀,她对币值完全没数,但是也知道儘管通货膨胀,这是一大笔钱。
她把箱子拎去给楚娣看,笑道:“邵之雍拿来给我还二婶的钱。”其实他并没有这样说。但是她这时候也没想到。
楚娣笑道:“他倒是会弄钱。”
九莉这才觉得有了藉口,不用感到窘了,也可以留他吃饭了。但是第二天晚上他在她们家吃了便饭之后,她实在觉得不好意思,打了个手巾把子来,刚递了给他,已经一侧身走了,半回过头来一笑。
他望著她有点神往。但是她再回到客室的时候,之雍笑道:“这毛巾这麼乾这麼烫,怎麼擦脸?”
专供饭后用的小方块毛巾,本来摺成三角形像两块三明治似的放在碟子上,冷而湿。她猜著他习惯了热手巾把子,要热才舒服,毛孔开放,所以拿去另绞了来。她用楚娣的浴室,在过道另一端,老远的拿来,毛巾又小,一定凉了,所以把热水龙头开得特别烫,又绞得特别紧,手都烫疼了。
“我再去绞一把来。”
她再回来,他说:“到洋台上去好不好?”
这洋台不小,但是方方正正的,又什麼傢俱都没有,粗重的阔条水泥阑千筑得很高,整个几何式。灯火管制的城市没什麼夜景,黑暗的洋台上就是头上一片天,空dòng的紫黝黝微带铁銹气的天上,高悬著大半个白月亮,裹著一团清光。
“‘明明如月,何时可擷?’在这里了!”他作势一把捉住她,两人都笑了。他忘了手指上夹著香烟,发现他烫了她的手臂一下,轻声笑著叫了声噯哟。
他吻她,她像蜡烛上的火苗,一阵风chuī著往后一飘,倒折过去。但是那热风也是烛燄,热烘烘的贴上来。
“是真的吗?”她说。
“是真的,两个人都是真的。”
他又差不多天天来。这一天下午秀男来找他,九莉招呼过了马上走开了,让他们说话。等她泡了茶来,秀男没吃就走了。他们在最高的这层楼上站在洋台上看她出来,她在街上还又别过身来微笑挥手。
“她说‘你们像在天上,’”次日他告诉九莉。
“因为她爱他,”九莉心里想,有点凄然。
浴佛节庙会,附近几条街都摆满了摊子,连高楼上都听得见嗡嗡的人声,也更有一种初夏的气息。九莉下去买了两张平金綉花鞋面,但是这里没什麼东西有泥土气,不像香港的土布。
“你的衣服都像乡下小孩子,”他说。
依偎著,她又想念他遥坐的半侧面,忽道:“我好像只喜欢你某一个角度。”
之雍脸色动了一动,因为她的确有时候忽然意兴阑珊起来。但是他眼睛里随即有轻蔑的神气,俯身撳灭了香烟,微笑道:“你十分爱我,我也十分知道,”别过头来吻她,像山的yīn影,黑下来的天,直罩下来,额前垂著一绺子头髮。
他讲几句话又心不在焉的别过头来吻她一下,像隻小shòu在溪边顾盼著,时而低下头去啜口水。
砖红的窗帘被风吸在金色横条铁栅上,一棱一棱,是个扯满了的红帆。壁上一面大圆镜子像个月dòng门。夕阳在镜子上照出两小条五彩的虹影。他们静静的望著它,几乎有点恐惧。
他笑道:“没有人像这样一天到晚在一起的。”
又道:“‘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
“能这样抱著睡一晚上就好了,光是抱著,”他说。
又道:“乡下有一种麂。是一种很大的鹿,头小。有一天被我捉到一隻,力气很大,差点给牠跑了。累极了,抱著牠睡著了,醒了牠已经跑了。”
虹影消失了。他们并排躺在沙发上,他在huáng昏中久久望著她的眼睛。“忽然觉得你很像一个聊斋里的狐女。”
他告诉她他第一个妻子是因为想念他,被一个狐狸jīng迷上了,自以为天天梦见他,所以得了癆病死的。
他真相信有狐狸jīng!九莉突然觉得整个的中原隔在他们之间,远得使她心悸。
木彫的鸟仍旧站在门头上。
他回南京去了。
她写信给他说:“我真高兴有你太太在那里。”
她想起比比说的,跟女朋友出去之后需要去找jì女的话。并不是她侮rǔ人,反正他们现在仍旧是夫妇。她知道之雍,没有极大的一笔赡养费,他也决不肯让绯雯走的。
她不觉得他有什麼对不起绯雯。那麼美,又刚过二十岁,还怕没有出路?
她不妒忌过去的人,或是将要成为过去的。
在同一封信里她又说:“我还是担心我们将来怎麼办。”
他回信说:“……至於我们的婚姻,的确是麻烦。但是不愉快的事都让我来承担好了。昨天夜里她起来到餐室里开了橱倒酒喝。我去抢了下来,她忽然怪笑起来,又说:‘我的父亲哪!’”
九莉看了也悚然,从来没去问那句话的意义。想必总是从十五岁起,他在她心目中代替了她的亡父,所以现在要向父亲诉说。
“现在都知道盛九莉是邵之雍的人了,”他信上说。
九林想必也听见了点风声,来了一趟,诧异得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但是看她们这里一切照常,也看下出汁麼来。
他自从那年五爸爸去说项,结果送他进了一家大学附中,读了两年升入大学,念了两年不想念下去,想找事。没有兴趣九莉也不赞成念下去,但是也无法帮他找事,更不愿意向之雍开口。
“一个人要靠人帮总不行,”楚娣当著他说。
九莉对这话有点轻微的反感,因为她弟弟天生是个混饭吃的人,至少开始的时候没人拉他一把怎麼行?
他小时候有一次病重,是楚娣连日熬夜,隔两个鐘头数几滴药水给他吃。九莉也是听她自己说的。但是她这些年来硬起心肠自卫惯了,不然就都靠上来了。
九莉给之雍信上说,她梦见告诉她的老女佣关於他,同时看见他在大太阳里微笑的脸,不知道为什麼是深红色的脸,刻满了约有一寸见方的卐字浮彫,有两三分深,yīn影明晰。她觉得奇怪,怎麼一直没注意到,用指尖轻轻的抚摸著,想著不知道是不是还有点疼。
他信上说不知道为什麼刻著卐字。其实她有点知道是充军刺字,卐字代表轴心国。
她写了首诗:
“他的过去里没有我,
寂寂的流年,
深深的庭院,
空房里晒著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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