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嘉淦在岸上循着歌声望去,却见尹继善和几个人在船上吃酒,几个歌伎依栏奏乐,还有两三个女孩子站在舫边,边采莲蓬、菱角,边唱着歌,眼见那画舫要调头西去,孙嘉淦忙喊一声:“元长弟,你好安乐!”
“是哪个?”尹继善听岸上有人呼唤自己,忙命止乐,踱出舱来见是孙嘉淦,意外地怔了一下,忙命移舫就岸,拱手笑呵呵说道:“哎呀是锡公大人到了!真真的意外,我算着你至少要五天才到得金陵呢。”……说着画舫已经靠岸,尹继善等船夫搭好跳板,方款步上岸。两个人相对一揖,礼毕,尹继善一把拉了孙嘉淦的手相携上船,口中道:“且不说公事。公事早着呢!来来,上船,我给你介绍几位文场中朋友!”
孙嘉淦命两个小奚奴在岸上看管马匹,自上船来,果见五六个文士在桌前,都已站起身相迎。尹继善见他脸上带着戒备之色,笑道:“锡公忒煞地小瞧了天下人!这里头只有勒敏是捐了贡的,要进京会试。今儿就是送他的——”说着指了指靠西站的勒敏,勒敏也只向孙嘉淦一躬致意——“其余的没一个应试的——这位是曹霑,雪芹先生;这位是何是之先生;这位是刘啸林先生……”一一介绍着,拖孙嘉淦挨身边坐了,笑道:“你该放心了吧?——哦,你们还不认识,这就是当年在先帝爷跟前谏三事的孙锡公都御史,下江南主考南闱来了,也是个风流雅俊之士!”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孙嘉涂也笑道:“现在一说‘直臣’,好似都是不吃人间烟火食的神仙。忠烈都打xingqíng中来,我其实最厌那些假道学的。上次去一位同年那里他夸他儿子有格致功夫,喜读书不近女色,外头亲眷年轻女子来,或有戏班子女孩子演戏,都躲得远远的。我说,‘食色,xing也。那是你不知道,他背地里冥思苦想的,其实更狠呢?——这里头只有勒敏见过,雪芹先生虽未谋面,怡王爷曾说起过你,‘第一才子’,今儿好走运,听你们雅歌,看你们投壶——大家随意耍子。”
“这一位老夫子啸林先生,康熙五十一年的探花,当年也是心雄万丈,写得一手好词,可惜宦途多舛,一个皇误跌落红尘。”尹继善一边给花白胡子的刘啸林斟酒,一边说着,“如今在我府,教读几个子侄。雪芹正著书,啸林当年在曹家也当过西席,就近儿一处批注雪芹的《红楼梦》……”刘啸林抚须摇头道:“摇手休问当年事,如今只剩了朽木一块,不堪说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huáng昏啊!”“哪里话?”尹继善殷殷劝酒,笑道:“——天意怜幽糙,人间重晚晴么!来,为锡公接风,为敏兄殿试夺魁,gān一杯!”
孙嘉淦凝视着这位倜傥风流的封疆大吏,刚刚三十岁出头,浑身上下gān净利落,白净面孔上才蓄的八字髭须浓如墨染,一条油黑的大辫子又粗又亮,直垂到腰后,怎么看都象个放dàng不羁的未第孝廉。谁能想到他不到二十岁便入翰林院,作为钦差大臣的随员出使广东,悍然抗上,手诛广东布政使官达和按察使方顾英,平息了即将爆发的民变,一日之内被雍正连晋六级,四年之间便擢升到巡抚、开府建牙为一方诸侯?……正发怔间,尹继善转脸问道:“锡公,你在想什么?”“我是在想——”孙嘉淦忙举杯与尹继善一碰:“我在想你这个人,哪来这份才qíng?懂槽运、通盐政、通军事,政事繁冗间又能风花雪月,cao琴击节——都是人,我怎么就不成,这定必是尹泰老相公厚福所积的……”
“锡公又在这儿用格致功夫了。”尹继善笑着叹道,“天资是一说,其实我是极平常的。要说比人qiáng的,我好奇好学。先父在康熙年间,常奉旨来江南巡查,我随父出来边读书边游历,什么盐政、槽运、河务这些事,我都很留心。就我的本xing,我还是喜爱结jiāo文学之上。我觉得这叫‘适xing’,其余的都叫‘勉力’。雍正六年,先帝放我江南巡抚,也问过这个话,除了上头的话,我还说要学李卫、田文镜和鄂尔泰。先帝说:‘这三个人是朕的模范总督,你要好生倾心学习。’我奏对说:‘李卫,臣学其勇,不学其粗;田文镜,臣学其勤,不学其刻;鄂尔泰可学处是很多的,然而臣不学他的刚愎。’就如你孙锡公,我也一样,我学你的直,不学你的刻板。”说罢便笑。孙嘉淦也不禁莞尔,说道:“皇上命我撰文批驳舒赫德请停考时文,我虽驳了,心里却知道勉qiáng,你这才叫真才实学。读书、学人、习事、游历——什么时候让从这里头选拔人材,我就头一个赞成废止八股。你如今还作得时文么?”尹继善掩耳笑道:“别,别说八股!折磨死人了,那敲门砖我早就扔到茅厕里了——这里啸林先生正在给苏舜卿写长挽,不要败了他的清兴。”
孙嘉淦这才留神,何是之在舷边几上用手扶纸,老探花刘啸林正一边写字一边沉思。笑问曹雪芹:“雪芹先生的《红楼梦》,是诗,是词,还是曲?只听怡王爷说过,当时事忙,也没及详问。给我们饱饱耳福如何?”曹雪芹在座中欠身答道:“《红楼梦》是稗官小说,非诗、非词、非曲。”
“该说全有嘛,”见孙嘉淦面带失望之色,尹继善笑道:“虽是稗官小说,诗好、词佳、曲美。”说罢,两手一拍,说道:“奏乐,唱《红楼梦》里的曲子!”旁边散坐的歌伎们立刻调弦弄管,须臾歌声婉约而起,孙嘉淦倾耳听时,却是:
他是个绝岸幽谷兰,他是个惊鸿夕照霞,他是个广陵chūn水拂风柳,他是个粱园台榭花……谢造化,排定了数遇着了他,原是那,三生石畔的旧冤家。只为爱他,怕惊动他,不敢想他,偏偏儿是忘不了他。梦魂中每常相携共天涯……更漏五鼓残月斜,这别愁离绪,恰便似涌不完的寒泉,流不尽的漕溪,汤汤回旋直下……
孙嘉淦自幼与母家表妹也有一段qíng思缠绵。因他长得丑,几次提亲未成。好容易有点眉目,后来他家遭惨变,二人只好劳燕分飞。听着这哀怨悠长,幽绪莫遣的歌声,他陡地想起,心里一阵刺疼,泪水竟夺眶而出。又听了几首,孙嘉淦忍不住问道:“这都是《红楼梦)里的?可否——”
曹雪芹知他想索书,含笑说道:“这些曲子是《风月宝鉴》里的。《红楼梦》尚未成书,还要删改。我是个浊物,不敏捷,所以写得很慢,此所谓志大而才疏。虽有心写一部奇书留世,还不知造化许不许呢!”他来南京有尹继善多方照应,衣食倒是无忧。只这地方勾起他幼时痛楚的回忆,总归不能心神舒泰,很想和勒敏同道回北京,却又难拂尹继善殷勤相待的qíng份。心里总有一份苦楚。见孙嘉淦伤感,深觉知己,毕竟jiāo浅不能言深,便转了话题,笑道:“畸笏叟(刘啸林)的挽词作好了,我们奇文共赏!”他将手一让,孙嘉淦等人一齐过来,果见刘啸林已将苏舜卿的挽词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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