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_二月河【完结】(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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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爷!”一个小厮捧着湿漉漉一杯土,兴奋地跑进来,笑嘻嘻道:“真是个稀罕物儿,紫红蘑菇,蟹壳儿似的,还是硬的!”张廷玉正待发作,突然眼睛一亮,矍然起身道:“灵芝!皇上临幸臣家,天生祥瑞——”他突然想起前天乾隆还在朱批上申斥河南巡抚孙国玺“妄言祥瑞,以朕为可欺之主。”忙顿住了,面现尴尬之色。乾隆何等jīng细的人,立刻看出来了,呵呵笑道:“祥瑞还是有的。天下兴,河图洛书出;天下乱,山川河湖崩。衡臣读书五车,不懂这个理儿?象孙国玺说的‘万蚕同织一茧’,叫他进上来,他说是传闻;说‘谷穗九jīng同枝’,朕昔年在藩邸见过——其实是一个大瘪穗,散分成几小穗而已。朕在山东曾亲自到谷地看,多得很,老百姓管它叫‘傻穗’,光长个儿里头没籽儿!这样的“祥瑞”为人君的敢信么?”平郡王福彭在旁cha言道:“万岁这话,实是天下之福。纵观史册,王莽新朝‘祥瑞’最多。其实是‘中有不足而形之于外’。他自己也要用‘祥瑞’哄自己。“祥瑞”多了实在有百害而无一利。”弘晓在旁却道:“只要是实,该报的还是要报。就如今日,主子也没通知衡臣,突然临幸,偶然索茶,就有紫灵芝现世,不能说冥冥之中没有夭意。张廷玉见气氛如此宽松,高兴得脸上放出光来,笑道:“主子临幸,就有紫灵芝出,这是国之瑞,也是寒家承泽之瑞。不论诸位王爷怎么看,老臣反正心里高兴。”

  “这是衡臣的家瑞。”乾隆笑道,“不过恰逢朕来它就出现,朕心里也实在欢喜。”说着便索纸笔。张廷玉忙不迭捧砚过来,和傅恒一头一个抚平了纸。乾隆饱蘸浓墨凝重落笔,极jīng神地写了“紫芝书舍”四个大字。他的字本来就好,此刻神完气足运笔如风,真个龙蛇飞动堂皇华贵,张廷玉先叫一声“好”众人无不由衷喝彩。乾隆自己也觉得意,取出随身小印,说道:“朕的玉玺尚在刻制,这是先帝赐朕的号,倒可用得。”遂钤上了。众人看时,却是:

  长chūn居士

  四个篆字,与端庄凝重的正楷相映成趣。钤好,指着纸道:“这个赐衡臣。”

  在一片啧啧称羡中张廷玉叩头谢恩,双手捧了纸放在长案上,吩咐小厮:“谁也不许动,明儿叫汤家裱铺来人,我看着他们裱。”正说着,李卫闯了进来,一进门就说:“这边翰墨飘香,那边廊下小僮扇炉煮茶,张相今儿好兴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李卫今儿——”他猛然瞧见乾隆坐在书案前,猛地顿住了,竟象钉子般定在了原地!

  “今儿要享口福,是么?”乾隆含笑道;“怎么,李卫,不认识朕?”李卫这才醒过神来,忙伏地连连碰头。道:“奴才是主子的狗,怎么会不认得主子!只是太突然,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乾隆道:“起来吧。朕原说明儿召见你,今儿倒巧——把袍服去了,坐傅恒下首去。”说着便听僮儿在外高声禀道:“相爷,水响了!”便见一个小厮用条盘端着几个jīng巧玲珑的碧玉小盅和茶叶罐进来。张廷玉忙亲自接过捧到乾隆面前。

  众人仔细看乾隆怎样行事。只见他掀开茶罐,捏一撮茶叶看了看,说道:“这碧螺chūn,还不算最好的。明儿朕赏你一包女儿碧螺chūn你吃吃看。”一手撮茶,向各杯中抓药似地各放少许,一个小奚僮已提着刚煎沸的壶进来。乾隆挽起袖口提壶在手,向杯中各倾约半两许沸水,gān燥的茶叶立刻传出细碎的咝咝声。他静听着茶叶的舒展声,极认真地观察着每个杯中的水色,一点一点地兑水。坐下笑道:“吃茶以露水为最上,雪水次之,雨水又次之,水愈轻而色味愈佳。你这是隔了年的雪水,不及当年的好。这可不是酒,越陈越好。”张廷玉看那茶水,碧澄澄的色如琥珀,满室里dàng漾着茶香,笑道:“奴才哪里省得这些,只道是吃茶可以提神解渴而已。只一样的水、茶,奴才从没闻过这样香味!”说着便要端。

  “等一等,这茶半温才好用。一点一点品尝才上味。至于解渴,白开水也使得的。”乾隆摆手止住了,说道:“方才是王者香,现在已是隐者香,你们试闻闻看。”众人屏息细嗅,果然茶香与方才不同。方才香得又烈又醇,这会儿已是幽香,如空谷之兰清冽沁人。李卫摇头嗟讶道:“主子圣学渊泉,真叫人棠木结舌,吃一口茶竟有这么大学问!”

  他一说众人都是一怔:什么“圣学渊泉”“棠木结舌”?傅恒掩嘴而笑,说道:“又玠卖乖出丑了。必是将‘渊源’念成‘渊泉’,‘瞠目结舌’误为‘棠木结舌’了!”乾隆一想果然不错,啧地笑了。众人一齐哄堂大笑。多少天来居丧沉闷的气氛一扫而尽。

  “你李卫仍旧是不读书!”乾隆笑得咽着气道,“听说你在下头还是满口柴胡骂人?”李卫红着脸忸怩地说道:“书也读点,读得不多;骂人也改了些,没全改好。”傅恒在旁打趣道:“算了吧你!如今是骂谁,谁升官。上回我去山东,你的一个戈什哈给我请安,笑着说他快升官了。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我们李制台昨个骂我“贼娘好好地搞”了!’你这不是长进了么?”话音才落已是笑倒了众人。

  于是大家开始品茶,果觉清香慡口,每次只呷一点点便觉满口留香,与平常冲沏之茶迥然不相同。

  “茶乃水中之君子,酒为水中小人。”乾隆呷着茶扫视众人一眼,大家立刻停止了说笑,听他说道:“朕生xing嗜茶不爱酒。也劝在座诸臣留意。”

  “但为人君者,只能亲君子远小人,你不能把小人都杀掉,不能把造酒酒坊都砸了。因为‘非小人莫养君子’嘛!李白没酒也就没了诗。”乾隆说着,一手端杯一手执扇,起身踱步,望着窗外灿烂秋色说道,“孔子说中庸之道为至德。这话真是愈嚼愈有意味。治天下也是一理,要努力去作,适得其中。比如圣祖爷在位六十一年,深仁厚泽,休养生息。他老人家晚年时,真到了以仁治化之境,民物恬熙。”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朝众人点点头。

  这是极重要的话,所有的人都挺直了身子竖起耳朵静听。乾隆一笑,又道:“大行皇帝即位继统,见人心玩忽,诸事废弛,官吏不知奉公办事,小人不畏法度,因而痛加砭斥,整饬纲纪。不料下头蝇营狗偷之辈误以为圣心在于严厉,于是就顺这思路去铺他的宦途,凡事宁严不宽,宁紧不松,搜刮剔厘,谎报政绩邀宠。就说河南的田文镜,清理亏空弄得官场jī飞狗跳。垦出的荒,连种子都收不回,硬打肿脸充胖子。河南饥民都涌到李卫那里讨饭了,这边还在呈报丰收祥瑞!我不是说田文镜一无是处,这人还算得上是个清官,但他确实是个酷吏,他的苛政,坏透了!”他的目光火花似的一闪,转瞬即熄。谁都知道雍正二年,乾隆到河南私访,回来向雍正回报田文镜苛察媚君”遭到雍正严斥的事。如今事过十一年,要翻案了。一怔间乾隆又道:“因此要取中庸,宽则济之以猛,猛则纠之从宽。如今下头qíng势,毛病在太猛。清理亏空,多少官员被bī投河上吊,发配充军,就如江宁织造曹家,跟着祖宗从龙入关,跟着圣祖保驾扈从,那是什么功劳qíng分?一声抄,抄得一文莫名,抄得灯gān油尽,朕就想不通下头这些官怎么下得了手!”别的人听了倒没什么,李卫听了,身子一紧。查抄曹家,他就在南京任两江总督。张廷玉心里也是一缩,查抄旨意是他糙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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