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听着乾隆这话,两个心思不一、qíng怀各异的人都流出了眼泪。
“你这次出去当观风使,不要学戏上的八府巡按。”乾隆的心qíng似乎也很激动,“坐在衙门里等人告状,有了告状的,出了案子去私访,那是很没意思的——天上掉下个清官帽子给你戴,那清官也就太便宜了!你和钱度聊聊,听听他的高见。他方才没说真话,也是在那里糊弄朕!”说罢便笑,见钱度要跪,又道:“人之常qíng嘛——你们跪安吧!”
钱度和勒敏出了西华门才各自透了一口气。钱度笑道:“状元公,你当了巡按,我今儿可是刽子手。怎么样,到你府上去沾点喜气儿吧?”勒敏道:“我还要去西洼,要在那儿焚香为玉儿他们祈福。晚上吧,我们奉旨促膝jiāo谈。顺便请你吃酒,一个外人也不见。”说罢各自拱手告别。
乾隆看奏折、写朱批连带着不时接见人,连晚膳也是一边进餐,一边召见大臣奏对。安排礼部和吏部分发新进士奔赴各省就职、或留京留部的事,都一个一个地甄别。按年龄、xing格、相貌、言谈逐一权衡,又安排自明日起分拨儿接见。一直忙到天擦黑才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待出来时已经掌灯。却见迎面一个宫女,挑着灯笼带着一个人过来,定睛看时,乾隆不禁失声叫出口来:
“棠儿!”
棠儿产后不久,脸色还有些苍白,久不见乾隆,乍一见还觉得有点心慌,暗自红了脸,当着众人又只能装大方,蹲身施礼,轻声道:“主子万福!”
“你们没事都退下去。”乾隆摆了摆手。众人立刻知趣地退到远处。乾隆对棠儿道:“走,老地方去。”“这会儿……”“不怕!”乾隆道:“一把规矩糙撒下去,他们若再乱说,就定杀不饶!”
棠儿无言,跟着他又来到慈宁花园。在观音亭前站定了。还是那个季节,还是那个地方,还是这两个人,只是那夜有月光,而此时夜连星星都被云遮住了,只有远处几盏昏huáng的宫灯映着他们的身影。棠儿一下子扑身到乾隆的怀里,低声啜泣道:“我……我好想皇上……你不知道,福儿生得有多难。他,不在家,你又不能来看我……我好苦……”
“朕也想你……”乾隆一手扳着她肩头,一手温存地抚着她长长的头发,“朕走到哪里也忘不了你,什么时候也忘不了你,总是惦记着你,心疼你的……”
棠儿抬起头来,黑黝黝的,看不清乾隆的脸色。突然,两滴冰冷的泪水滴在她的面颊上。她惊慌地问:“主子,主子!您怎么了?您在哭,在滴泪。——啊!您方才的话……奴婢不明白,您要离开我么?”
“是的。”乾隆抚摩着她的脸,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傅恒就要回朝任职重用。你……我们的缘份……尽了。心是永远不尽的,所以我的心里在滴血。”
“您不是说……”
“怕是不怕的。但这于傅恒、于朕、于你都不利。”乾隆的声音充满了忧伤。“当时,打发他出去,是为了和你……但他确实不止是个国舅,是个辅朕成大业的栋梁材。如今为了社稷,朕要重用他为第一臣,朕只能,不,朕只好忍疼割爱了……”
棠儿慢慢离开了乾隆的怀抱,睁大了眼看着乾隆伟岸的身躯。说道:“皇上不怕,我就不怕,我不要皇上担名声。您是最大的,我一个小女子,一口药就一了百了了。”
“痴丫头,这正是朕最不愿见到的。真爱朕,就存之于心,期之来世吧,今后我们还能心照不宣地见面!”乾隆说道,“你不懂,并不是皇帝最大。真的,朕不骗你。”
“谁?谁还比皇上大?!”
“孔子。”
两个人都不言声了,并肩站在观音亭前,不知从哪间房中传来金自鸣钟的响声,一下又一下悠长而颤抖地撞着,象一声又一声永不止息的叹息声。
第一章
本节字数:106407
?一刘延清放赈下济南高国舅争功赴婚宴——
一群群的蝗虫黑鸦鸦地遮满了天空,像yīn霾密布的乌云,像游走低空的沙雾,一团团一块块厮搅着卷过大地。这乌云沙雾所过之处,漫天遮日昏暗无光。四处传来咂叶啮桑的声音汇成一片,像夏日的骤雨,又像秋风中翻滚的松涛。起落扫dàng间,成垧成顷的谷子霎时间就被吃得一棵不剩。连一根谷jīng也没留下。村落里一经蝗虫,像遭到了兵燹,所有的树木,什么槐柳桑榆、什么椿揪桃李,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极,在灰暗低空中呻吟。所有的田野都被吃得成了白地,漫山遍野都是亮晶晶粘乎乎的蝗虫口液和黑泥一样的粪便,河湖港汊都变得一片混浊。这蝗虫自七月末起,从鲁东的海阳、栖霞飞来,一路西进,吃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吃得场光地净寸糙不留,吃得山秃树净野无稼禾,吃得庄户人家呼天抢地哭声遍野。吃,吃,吃……吃得乾隆六年的山东大地一片凄凉!
一乘绿呢大轿过晌时分筛着大锣进了济南城,前面卤簿仪仗举着半人高的蓝底镶huáng虎头脾。一块牌上写着:
进士及第钦命山东宣抚使刘
另一块写着:
文武百宫军民人等齐回避
大轿在城西南小清河畔的驿馆前稳稳落下。轿身一倾,一个五短身材、面色黝黑的中年官员呵着身子钻出轿来。他穿着九蟒五爪官袍,外边罩着的锦jī补子似乎有点绽线,右下角微微卷了起来,黑黝黝的四方脸上满是刀刻一样的皱纹,只两道稍稍剔起的浓眉和一双晶莹生光的三角眼,告诉人们他已正当盛年。小清河驿馆是个十分冷清的去处,除了街对面一家生药铺子、两处饭馆,几乎没有什么店肆堂舍。几个抓药的人远远隔街看着这位二品大员,在窃窃私议:
“这位大人是谁?”
“刘统勋,刘大人,字延清!是咱们大清的包龙图。咱们山东如今遭灾,准是放粮来了——你瞧,那个迎上去参拜的就是藩台爷……”
“呀,他就是刘延清大人!就是杀刘潘台、杀喀尔钦学政大人的么?”
“不是他老人家,还有谁?将贺府的棺材放在大理寺前,当众开棺验尸,我就在北京。那场面真吓死人。延清大人要不当场擒拿顺天府尹,亲自验尸,贺露滢就冤到底儿了!”
“啧啧……人不可貌相,真瞧不出来。瞧他那模样儿,和我们家那个饿不死的老长工差不多……”
“别放屁了!先撤泡尿照照你自己吧,三尖葫芦头,两片招风耳,凭你那狗眼,能看出个高低?兵部刑部的大人们见了延清大老爷那双眼,都吓得腿肚子转筋呢!”
“啧啧……人家也是人,咱也是人。***人跟人就不一样。看看人家那轿,那顶子,还cha着根野jī翎……”
52书库推荐浏览: 二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