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热闹间,芳卿抹布垫着双手,端出个硕大的瓦火锅,里头积炭烈火劈啪作响,周匝汤窝儿里翻花沸腾,里边头尾相对煮着两条黑糙鱼,还浸着肚片,白ròu片、海带丝、四喜丸子……一上桌,立时香气四溢勾人馋涎。刘啸林笑道:“这是雪芹的拿手菜,什锦鱼锅!怎么不见香菇?”芳卿安放好锅,笑道:“怎么忘了?那是塞在鱼肚子里的……”阿桂猴急就先夹了一片连筋肥羊ròu,飞快地填了嘴里,烫得直吸气道:“热——嘻热——嘻热……热!”他到底伸着脖子咽了下去,眼泪已是流了出来,又索冷水嗽口,笑着说道:“羊ròu作出这味道来,我不做将军,卖羊ròu得了!”曹雪芹只是笑,等着芳卿的托盘过来,橘皮水、五香料、姜未、蒜丝……还有一小撮白糖,勾了醋兑进锅里,将小半瓶酒沿锅一点一点泼了进去。顿时,ròu香、酒香、菜香蕴含着还有一缕难以言传的清香升腾而起久久不散。敦敏咋舌道:“平常一锅菜,居然烧得出这味道来?”
“这叫‘无材汤’。”雪芹淡淡说道,“以鱼、羊为君,猪、jī、鹅、鸭为臣,辅之以酒醋即成。可惜没有鹅、鸭,牛ròu顶替加上肚片,只取个‘鲜’字罢了。”敦诚便问:“何以如此命名?”刘啸林道:“这是我命名的。我中探花,吃过琼村宴,皇家御膳没有一味及得上这汤。如此好菜,又上不得皇家御桌上,想起雪芹的石头记一首诗,即兴命名的。”遂轻声吟诵: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又道:“后两句与菜不甚贴切,只取它无福登殿入阁罢了。”
众人听了都说“有理”,齐用调羹匙舀那汤,果然鲜美不可方物。雪芹这才说道:“我回北京才几个月,芳卿又生产,没有写多少正文。原来写的,怡亲王府抄完了,已经送回是之那里。敦二爷、三爷要看,从是之那里借,只不要丢损了就是。写书图什么,就是叫人看的嘛!”敦敏在席中揖手相谢,又道:“先生说没写正文,一定有好诗,何妨叫我们一饱眼福呢?”“诗稿你芳卿嫂收着,席散了你们抄去。那些诗词多都凄凉潦倒,没的败了诸位酒兴,倒是有一编《五美吟》可以诵一诵。红妆佐酒又是纸上谈兵,不亦乐乎?”遂吟咏道:
一代倾城逐làng花,吴官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这是西施。”雪芹说道。又吟道:
肠断乌啼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虞姬。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薄命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明妃。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缘珠。刘啸林道:“五美还有一位,想必是杨妃了?”曹雪芹笑道:“杨玉环在海上仙山和明皇一道读《长恨歌》,不得空儿来侍候探花。是红拂女。”遂又轻声吟哦:
长剑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糜女丈夫?
他言语丝丝转颤,如有金石之音,众人都听得心驰神往。刘啸林将杯一举,说道:“好诗——好酒好美人。有此佐酒千杯不醉。来,gān!”众人都笑着一吸而尽。
敦诚听着曹雪芹咏诵《五美吟》,夹着汤锅里的菜,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吃酒,己是醺然yù醉,说道:“我听听,众人都比我兄弟qiáng!雪芹先生早年,领略尽六朝金粉,钟鸣鼎食,繁华阅尽,如今著书huáng叶村,立万世之言;勒兄刘兄又是状元、探花,也风光一时,阿桂如今正万里觅封侯,是之先生耕读山野,没有功名也是自在山人。我兄弟说起来是闲散宗室,却是败了几代的破落户,一没升官二没发财三没走桃花运,不但“无材可去补苍天’,还要受家教管、受内务府管,一天两晌只是瞎混,恰正是‘有心羞颜等地fèng’!”敦敏便问,“寻地fènggān什么?”敦诚道:“寻个地fèng好钻啊!”众人听着越发笑得。浑身乱战颤。
“雪芹,”勒敏心中有事的人,看看外边雪小了一点,说道:“我知道你清高,不屑去弄八股诓功名。不过,无论如何,你既已在这‘未世日’里头翻筋斗,也得和光同尘吧。而且说笑归说笑,官场黑暗龌龊是真的,也不见得人人都是乌鸦吧?”雪芹笑道:“人要不肯‘和光同尘’,谁还活得下去?我是寒透了心,也惊破了胆,再不敢涉足那个锦绣前程!雍正六年随赫德带人抄我的家,大小男女一百十四口,关的关,枷的枷,分与人为奴的,入狱待勘的,那真叫‘树倒猢狲散’。雍正十一年随赫德又被抄家,依佯葫芦再画一遍,如今随赫德的二儿子还在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抄随赫德的寿泰,前年和弘皙的案了沾边,又被抄了,家人全部发卖、家产全部入官,听说是一位姓袁的买到了我家花园,起名儿叫‘随园’。我的叔祖公、姑祖公如今又红火起来,连带着说傅六爷,那更是走得近一点就烤人。我和六爷qíng分近,又是远亲,芳卿又是六爷府里的人,我要硬挤门子,怕不挤来个一官半职?没意思了诸公,就如那走马灯转了一圈又一圈,你就再等一圈,仍旧的关、张、赵、马、huáng。”勒敏笑道:“罢,罢!我说不过你,不过你总不是蝉,吸露喝风就能活,庙里和尚,清静修行,也还有儿亩庙产——饿得头晕眼花的,还能‘采jú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就不信陶渊明!”敦诚想起自家身世,又带了酒,大声道:“雪芹这话最对我的心思!有诗为证!”遂也击盂而歌:
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日魏武之子孙。
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
扬州旧梦久已觉,目著临邛犊鼻裈!
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huáng叶村!
他显然已被酒忘了形骸,歌罢放声大笑:“如先生之宏才,何至于跻身仕途,与俗人争道!”他不防头,说得阿桂、勒敏都是脸一红。敦敏便忙圆场,说道:“二位不要介意,我老弟就这样儿,老爷子,内务府堂官都拿他没法子。其实,我倒觉得勒敏说得有道理,雪芹靠卖画儿写字糊风筝渡日,总归不是久长之计。”
阿桂听了笑道:“我才不在乎呢,我不是秃驴、不怕人骂和尚。”顿了一下又道:“你别以为我满得意,我当知府来见雪芹,曾说过‘见州县则吐气,见道台则低眉,见督抚大人茶话须臾,只解说几个“是是是”!’你觉得很有味儿么?”曹雪芹调侃道:“你说的是个联句儿,忘了我对的下联否?”“不敢,”阿桂笑道:“不过我确实不是脏官,说出来自己骂自己么?”又念了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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