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照傅恒的建议办。”乾隆神qíng似乎开朗了一点,回炕上盘膝坐下,扯过刘吴龙的奏折,用朱笔批道:
此奏,乃卿之秉公察奏。朕以至诚待臣下,不意大臣中尚有如此者。亦朕之诚不能感化众人耳,易胜愧愤!前萨哈谅、喀尔钦之事卿已知之。此事已着德沛
——写至此处,他打了个顿,又加上了副都统旺扎勒的名字:
及闽浙副都统旺扎勒会同谳审。若实亦惟执法而已耳。朕知卿必不附会此奏、以枉入人罪,亦必不姑息养jian而违道gān誉也。卿其勉之,若复有实据一面奏闻,一面具本严参。
写完,又将一张字条拈过来,递给近坐的讷亲,说道:“你们看看,这是卢焯写给杨震景的信。”
讷亲知道,这就是刘吴龙新抓到的证据。接过看时,上面写道:
镜吾仁兄,托来人所带银票已收讫。汪绍祖一案已结,有关人服判无异语,皆兄调处有方也,吾无疑议。但此等银收受,颇类事后收惠,吾心不安。转告汪绍祖,彼原即有理,已胜诉矣!此银为吾暂借,可耳。他常和卢焯有书信来往,从手迹看的的确确是他的一笔糙书。讷亲一边将信传给傅恒,心里暗道:“这种事也好写信?卢焯那么jīng明,在这上头原来是个呆鸟!傅恒也是一目了然,苦笑着把信双手捧还乾隆,说道:“信上言明是‘借’,如果汪氏收有借据,卢某虽存‘不应’之罪,毕竟与受贿有别,请主子睿鉴!”
“这个自然。”乾隆将信粘在奏折上,合住了,叹道:“钱,真是个好东西啊!圣祖爷时,官儿们成千成万地从国库里借贷,挖得藩库空空如也。为了清债纳还库银,先帝爷和十三叔几死几生,和皇叔们都闹了生分。到朕手里,宽严并济,刚好一点,从国库里不敢借了,转过头来,向老百姓伸手!圣祖爷跟前的高士奇、明珠不说,先帝爷跟前的俞鸿图,朕是熟悉的,那是多么jīng明能gān的人,也钻了钱眼儿里,就是萨哈谅、喀尔钦也都不是笨人——一个个都栽了进去!”他不胜烦恼地摇摇头,口里像含着一枚其苦无比的huáng连药丸,半晌又问:“你们也爱钱么?你们将来会不会学这些人呢?你们有什么法子治这‘钱痨’之疾呢?”
讷亲见乾隆如此激愤动qíng,忙伏身跪下,说道:“奴才读过《晋书·石崇传》,聚货多时祸亦至,不敢爱钱,也时时警诫子弟不得爱钱,也可向主子立誓,永不作贪钱之人。但钱之流毒害人心灵,实为无药可医之疾。奴才也无良法。”傅恒也随他跪下,叩头说道:“奴才以为钱,取之以道,用之以法,并不是坏东西。所以自周景铸钱,圣人不禁。即以今日而论,国家造钱十倍于顺治年间,五倍于康熙年间,二倍于先帝雍正年间,仍不敷用。东南丝织作坊,瓷器制作坊,现已如雨后chūn笋拔地而起,内地财货jiāo流、海外茶丝贸易、人民生业无不用钱。所以愈是盛世,钱币愈是畅流无滞,钱之功大于过十倍!至于奴才,自有俸禄可养身家,可教子弟,可孝长亲,且屡蒙皇上颁赏,地亩庄田连阡接陌,若再敢贪非分一丝一缕,不但是个背叛皇上的贪婪之臣,即天地神明也不能容臣!”他话音未落,讷亲便一阵懊悔:我怎么就想不出这么好的奏对呢?
“都说得很好。”乾隆微笑道:“听起来似乎傅恒更为透彻些。上次英吉利、意大利、俄罗斯来了几个传教的想见朕。礼部给他们定了接见的礼仪,他们不肯行跪拜礼。后来他们到南京,尹继善见了他们,叫衙门里师爷陪着他们到苏杭转了一匝,看了那里的丝绸、茶叶作坊,又见了几个景德镇瓷器的中等店铺,回到南京,见了尹继善就跪下了,头也磕了——说是我们比他们国家富十倍!还说愿意回北京重新给朕磕头,请求在内地建教堂布道。朕下旨给尹继善,笑说你比朕的面子还大。尹继善回奏说洋鬼子乃是势利小人,见我国力qiáng盛、人民殷富、万物备陈,要与我贸易。他们有求于我,便就得伏低做小。洋人奇技yín巧,拼命修铁路造机器。他那有什么用处?朕看除了钟表,别的也很稀松。我们天朝无物不有,更不求于他人,凭藉的无非是个民富国qiáng,这里头自然有钱的效用了。”说罢便笑。
傅恒偷眼看看殿角自鸣钟,已近戌初时分,估约张廷玉和鄂尔善即将进见,听乾隆说得兴起,不由暗暗着急。好容易见了话fèng儿,便忙叩头,说道:“主子,奴才们夤夜觐见,还有要紧事启奏!”讷亲也叩头道:“事关重大,奴才们已经着人去请张廷玉、鄂尔泰一并觐见。估约这会子也就要到了。”
“是么?”乾隆正谈得高兴,循着“钱”的思路要和两个辅政深谈吏治的事,听他们说得郑重,心里格登一下,说道:“是金川军事出事了?”讷亲道:“不是前线,是军饷出了事——”他长跪在地,双手高高将邯郸发来的八百里加紧奏章,递了上去。恰在这时,外头太监王礼低头趋步进来,双手捧着一封八百里加紧奏章,禀道:“这是高恒刚递进来的密折,军机处章京说两位军机大臣都在皇上跟前,叫奴才直接呈进御览。还有鄂尔泰和张廷玉也已经进来,现在养心殿重花门外,候旨呢,叫进不叫进?”
乾隆愣着神,一手一份八百里加紧奏章,都来自邯郸,便知高恒出了事。许久才回过神来,拆开高恒的折本,将邯郸知府的奏章也平摊在案上,口中道:“他们年老有病,叫小苏拉太监搀着进来。”说罢便埋头看折子。一时张廷玉和鄂尔泰各由两个小苏拉太监搀扶着进来。张廷玉气色还好,鹤发童颜的,只是面带倦容,鄂尔泰却是面白气弱,两条腿似乎站不稳的模样,微微喘息着。两个人没有行下礼,乾隆已经摆手,目光不离奏折,说道:“免礼,赐座。朕看完折子再说话。”
“是!”
张鄂两人躬身一揖,颤巍巍坐在雕花瓷墩上。四名军机大臣都是十分深沉的人物,此刻都沉吟着,不时凝视一下聚jīng会神看折子的乾隆,殿中静得只有自鸣钟摆单调的响声。一时便听乾隆轻声叹息一声撇开奏章,却问道:“鄂尔泰,你还是喘。朕赐的药用了没有?”
“回皇上!”鄂尔泰透了一口气,清清嗓子说道:“奴才这点犬马之疾,是在任乌里雅苏台都统时得的,陈年旧病了,哪里一时就痊愈了!托皇上如天之福,用了皇上赐的川尖贝,已经好得多了。”乾隆又对张廷玉道:“老相国气色不错。”张廷玉轻咳一声回道:“这都是皇上所赐!奴才原来睡眠不宁,心悸头眩。一来皇上有旨:小事不理,居家调养。二来不时赐药,服用后,效应如神,因此jīng神上还去得。”他顿了一下,又道:“求皇上再赐些苏合香酒。奴才自己照方配制的,总觉得远不及皇上配制的效用好。”
傅恒和讷亲两个原以为乾隆读完奏折必定震骇大怒,硬着头皮等着他大发雷霆,听乾隆如此温言善语,向张鄂二人嘘寒问暖,不禁都是一怔。却听乾隆笑道:“这不值什么,明儿先叫人送些,叫御药房的人到你小药房里教着你的人制就是。”他偏身下炕,脸上若悲若喜,似笑不笑,在殿中徐徐踱步。良久,长叹一声说道:“看来,朕之德、朕之能远不及圣祖、世宗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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