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诚连说带比画,学着王文韶说话的样子——一只手捻着辫梢,另一手轻轻抚着八字髭须,打一个“呃”儿身子耸动一下,一脸的苦笑,无可奈何。众人见他学得毕肖,都笑得前仰后合。敦诚却因为摹仿王文韶太认真,喝一口水又噎住了,现世现报地也打起呃儿,打得又响又脆。棠儿亲自带着个丫头端着酒具进来,早已听见前头的话,笑得别转了脸;侍立的丫头们有的捂着肚子,有的掩着嘴。王文韶揉着胸口,笑指着敦诚道:“该该!佛设犁舌狱正为斯人!真正是加减乘除丝毫不慡!”敦诚只是呃着,回不出话来。倒是纪昀见他难受,从筵桌上捡了一瓣生蒜塞在他的口中,说:“使劲嚼,不要怕辣,这就好了。”立时也就止住了。傅恒问:“怎么不见小七子?”
“爷,奴才在这呢!”小七子就在外间廊下立着侍候,一步跨进来呵着腰回道:“去歪脖槐树请曹爷的小阮子回来了,曹雪芹今儿从宗学出来就没回家。芳卿姑娘说被怡王爷请了去喝酒写字儿,今晚未必回来呢!”棠儿抿嘴笑道:“想必是芳卿又把他局住不叫出门,怕我们灌伤了曹爷。这芳卿也是的,上门越来越稀了。”傅恒心里也觉扫兴,却笑道:“改日再来,我狠狠罚雪芹!上次康儿百日,他就逃席,跑了和尚还跑了庙不成?我把《红楼梦》编了‘十二金钗曲’,叫他来听听,就忙得没有一点空儿。我就最怕文人学了李青莲的固穷相。”说着,众人一一安席。敦敏忙着替曹雪芹圆场,说道:“这回雪芹不是逃席,昨儿我去西山曹家还见了他。芳卿指着请帖直埋怨,在宗学还不如在家糊风筝。月例银子领丢了家里,天天外头野着吃酒。柴要买,米面要买,房子漏雨得修。我一个女人能办了这些事?——她奶着个孩子,苦巴拉脚的,也真是难……”他没说完,众人已在闹着要见福康安,棠儿高兴得容光焕发,叫奶妈子抱了出来,亲自逗着孩子:“这是纪伯伯,庄伯伯,王伯伯——这是两个叔爷!几时你会请安呢?好宝贝儿……”
福康安裹在绫罗襁褓里,穿着洗得gāngān净净的百家衣,脑袋晃来晃去,粉都都、白生生的脸上一双大眼,漆黑的瞳仁几乎不见眼白,用诧异和好奇的目光,随着母亲的指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时踢一下小脚。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恰巧王文韶过来逗他,翘起的小jījī“刺”地一泡尿,刺得王文韶一头一脸。在众人哄笑声中奶妈子得意洋洋地抱着出去了。
“上次世兄过百日,晓岚没来凑热闹。”王文韶道,“你是咱们翰林院才思最敏捷的,要补一首贺诗。不然罚酒三斗!”
纪昀经这一阵热闹,早将“拘泥”二字丢了爪哇国。王文韶这一说正搔到痒处,遂笑道:“如此簪缨之家,富而好礼之族,纪昀还是第一次领略其风。六爷既生贵子,我岂能无诗相贺?”傅恒便一迭连声催要文房四宝。棠儿轻舒皓腕,便在端砚中仔细磨墨。庄有恭笑道:“你是个有急才的,皱着眉想什么?那些陈腐俗套,谅你也拿不出手,我们也听厌了,要新奇,要出人意外,要有创新之作!”纪昀道:“这可难住我了,万一我犯了口孽呢?”
傅恒在卷案上展着宣纸,笑着对棠儿道:“你听听,晓岚说怕伤了人——他是个大才子,上回我抄的《聊斋志异》他借去看,还看不上呢!”棠儿也甚喜欢纪昀豁达慡朗,笑道:“我虽不懂诗,也知道诗由心出。纪先生怎么会伤了我们——再说,你是我们恩人,犯我们句口孽也承当了。”
“既如此,纪昀就放肆了。”纪昀笑着自斟一杯,“国”地仰脸饮了,提起笔来向那纸上写道:
这个婆娘不是人,极jīng神一笔颜书,个个都有茶碗来大。
众人不禁惊骇相顾。王文韶看一眼脸色苍白的棠儿,嗫嚅道:“这……这……这也太……”“没gān系。”傅恒脸上笑容未退,心中暗惊此人胆量,口中却道:“请纪兄接着写。”纪昀也不言声,从容又写,却是:
九天仙女下凡尘。
“好!”敦诚头一个灵醒过来,击节喝彩:“这个案翻得妙,翻得骤,翻得新!”众人悬着的心松下来,皆大欢喜,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庄有恭道:“这确是口孽诗,也真亏了你想——出语惊人,惊破人的胆——你要吓死我了!”说着第三句又写出来了,仍是骇人之笔:
福康安儿要作贼,
此刻众人知他手段,不再惊惧了,哗笑着纷纷说道:“你小心下地狱!”
“真真独出心裁!”
“看你这家伙怎么翻案!”
“当了‘贼’,这个这个……这还怎么转圜?”
“嘘——又写了!”
众人睁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枝笔,仍是那样从容,缓缓地一笔又一笔写出:
偷来蟠桃奉至亲!众目睽睽之中,纪昀小心地揭起纸来,chuī了chuī墨,与那三联并排晾在条桌上,笑问:“如何?”
“妙!”
敦诚头一个鼓掌大笑称奇。众人纷纷起身看那四幅字,真个光润圆熟,暗藏笔锋,满壁的字画顿时相形见拙。傅恒笑道:“棠儿方才吓得花容失色,此刻如何——我们有这么个‘贼’儿子,算得是福气罢?”棠儿道:“那当然!迟一迟送汤家裱起来。你这书房里挂这个不宜,就挂到我念佛的观音像旁边。”纪昀忙道:“这是游戏之作,虽说不上轻佻,可也太欠庄重,夫人太认真了。”博恒笑道:“先裱起来!这是佳话嘛,将要流传千古,后人会因此念及我们傅家呢!”
此刻绛蜡高烧,琼液盈樽,众人重新入席,举酒为棠儿贺喜,jiāo口称赞纪昀文字瀚墨“堪称双绝”。傅恒因道:“枯酒难吃,拇战又太俗,叫我的家戏班子来为诸先生上寿。”说着轻轻拍了拍巴掌。
掌音刚落,众人便听两侧廊下佩环丁当作响,书房中侍立的丫头忙挑起珠帘,只见两行歌伎,着一色的葱huáng宫装,一行执着琴瑟笙篁,一行手持团扇,如步履凌波似地翩翩而出,盈盈施礼向筵席下拜。棠儿站了半晌,觉得有点疲累,向纪昀敛衽一礼,笑道:“纪先生今儿开怀畅饮,多用些酒。迟了就住在家里,不要见外。需用什么物件只管开口,说句大话,只要天下有的,寒舍都舍得叫先生满意的。我有些支撑不住,先告罪了。”慌得纪昀忙起身还礼笑道:“夫人如此错爱,纪昀何以克当?请尊驾自便……”棠儿这才辞了出去,傅恒将手一摆,顿时笙篁琴瑟齐鸣。六个歌女长袖飘舞团扇翻飞,歌喉顿开唱道:
楚楚腰肢掌上轻,得人怜处最分明。
千回步帐难藏艳,百结葳蕤不销qíng。
朱鸟窗前眉yù语,紫姑乩畔目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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