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讷亲挺了一下微驼的背,脸上透出一丝血色,不疾不徐说道,“金川之役自上下瞻对斑滚脱逃算起,已经打了整整十三年,至今为止,敌我仍旧是对峙局面。皇上虽高居九重,自从委我为经略大臣,几乎三日一诏五日一命,垂询进军qíng形。但事到如今,我军还仅只是对大小金川造了个合围形势。两军数次接战都因中间隔了一百余里的糙地沼泽,不能为久战之计。讷亲身为经略大臣、忝在高位尸居素餐,领军以来半年有余,未有寸功建树。中夜推枕、扪心徘徊,真是愧惶不能自已!上无以对主上宵旰焦虑,体念元元之qíng,下愧对三军将士跋涉泥途、激切用命之心。劳军糜饷师志而无功。这样下去,不但朝廷不能容,就是我们自己,又何以对君父百姓?”他说到这里,轻轻叹息一声,指着勒敏身边那位官员,说道:“这位是刚从北京赶来传旨的李侍尧李大人。他来,给我们带了六十五万两的军饷,还有犒赏三军的三十万斤风gān牛ròu。没有开始计议军事前,先请李大人训示!”
将军们不禁面面相觑:在座的军将统帅,职位高的官居极品,至不济的也是统兵三品参将,这个小小道员有什么资格在这场合训话?
“兄弟是代天训示!”李侍尧倚几而坐亢声说道。他仿佛患天花痊愈不久,脸上的麻子脱痂嫩ròu在窗下泛着光,声音又尖又亮,还带着金属一样丝丝颤音:“本来,兄弟是奉旨去云南主理铜政司,可临陛辞时皇上在乾清宫亲自召见,天语谆谆叮咛,整整说了两个半时辰,命兄弟前来劳军。”
“奉旨劳军,用什么‘劳’?六十五万银子是从户部钱度那里调出来,从湖广藩库直运金川,都由兄弟一手经办。一切衙门都不能经办此事。怕的是那些黑心胥吏短称少两克扣了‘火耗’。我从北京走时带了三个师爷,现在带到这里只剩下一个……”
他说到这里,军将们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议:
“这鬼崽子,怎么这么罗嗦……”
“喂——老王,你在兵部当过差,知道他是哪里选出来的么?”
“……别小看了,是傅六爷荐出来的!”
“怪不得这般大模大样!”
“哼!狐假虎威……”
霎时,他们的议论就被李侍尧的话震住了:“另外两个,我在汉阳码头请了湖广巡抚的王命旗牌当众正法了——银箱装船,他们趁乱,竟往自己船上装了一箱!”
李侍尧眼中闪着狠毒的光,声气却是依然如故:“这似乎是题外的话了。皇上说,金川莎罗奔男女老少一共算起还不到七万人,前后两次兴军征伐,我军伤亡已经三万,屡战屡败,耗资二百余万两,没有寸步之功……皇上说着落泪,我也哭伏在地,主忧臣rǔ、主rǔ臣死,侍尧受主知遇之恩,岂敢因私枉公?!因此,六十五万银子一两不少,三天后运到军中,三十万斤牛ròu,是我从铜政司厘金里调出来额外孝敬各位将军的。以此为限,若踏不平大小金川,生擒不了莎罗奔,对西川蛮地若做不到犁庭扫xué,我另送诸位老兄每人一口棺材!”说罢起身一揖坐下,神态平静如故。候见厅里鸦雀无声,静得连一根针落地也能听见。
“嗯,这个——侍尧大人方才讲的,都是圣谕里的。没有向诸位宣读谕旨,是旨意专对讷相和我讲的。”张广泗清清嗓子,眯fèng着眼幽幽说道:“小金川之役,庆复刚愎自用,不听谏劝深入孤地,招致大败。我为副帅,也难辞其咎。我是带了几十年兵的老行伍,吃了这么大的亏,也真羞rǔ难当,气得大病一场。我们做臣子的,讲究的就是个文死谏,武死战。这一阵打不赢,且不说天威不测君恩难负,我自己也臊死了。兄弟们,金川只是个弹九之地,我军七倍于敌,将其团团围困,反而折腾得自己人仰马翻,不愧么?也实在是赢得起,输不起了!大家都是和我一块刀枪箭雨断城pào灰里滚出来的人了,好歹这次争口气,成全我这把老骨头,也成全了你们自己……”他用抑郁的,近乎央求的目光扫视大家一眼,绷住了嘴,像要穿透墙壁一样遥视着前方。
他的口气虽然平静,在座的军将一多半都是跟他二十余年的,无论在青海,纵横万里huáng沙戈壁,还是在云贵险山恶水间,和qiáng蒙qiáng苗对阵,那种机敏果决,指挥若定的刚毅,那种领先破阵,叱咤三军的气势,似乎都在小金川一战惨败中烟消云散了。他从来也没有这样侃侃恳恳,以平等的口气和属下讲过话,更不用说话语里还带着凄凉和无奈的恳求!听着他说话,看看他额前白了一多半的短发,将军们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都是一沉。正没奈何处,讷亲又转头问勒敏:“勒大人,你要不要讲几句话?”
“不敢!”勒敏在椅中一欠身,说道:“军务上的事学生不懂,不能混cha言。我奉天子诏命,总管大军粮秣。军中但一日缺粮,都是我的gān系。已经飞递文书给两江总督尹继善,特选三千石jīng米速运来金川,打了胜仗,让兄弟们好生打打牙祭。虽然大金川一战失利,但哀兵必胜,这次好生筹措,趁chūn旱时间道路好走,雨季前打好这一仗!别的没得说的。”说完站起身,微笑着双手抱拳,团团一揖,轻轻将搭在肩上的辫子理到身后,又复坐下。他是破落旗人,潦倒京师读书,居然一举身登龙门魁天下,殿试状元,放着花团锦簇似的文官前程不走,自动请缨军前效力。这份志气深得乾隆爱重,几年间连连超迁,已加了右副都御史的衔。又不归招讨大营建制管辖,所以从庆复到讷亲、张广泗都对他礼敬有加。
讷亲待勒敏说完,温和地向他和李侍尧点点头,对身边的张广泗道:“昨晚我们商议了一夜,你和大家说说,看各位将军有什么高见。”张广泗只一笑,说道:“讷相,说好了的嘛!还是你主持。我以下诸将唯命是从!”“那好。”讷亲转脸过来,稍稍提高了嗓门,说道:“我们检讨小金川失利,犯了孤军深入,后援不继的兵家大忌。南路攻小金川,一路沼泽三百余里,进兵路上陷进泥淖死的兵士就有八百多人。用竹竿cha在泥潭上的标记,藏民夜里稍一移动,又要重新再试再标,中军深入腹地,阿桂又深入刮耳崖,达维、小金川和刮耳崖被莎罗奔段段分割,首尾不能相顾。莎罗奔部人都是土著,地形熟悉,又不怕瘴气,兵士能单兵作战吃苦耐熬,所以我们吃了大亏。”他站起身来,从戈什哈手中接过一根杆棒,吩咐“撤座”,用杆棒指着沙盘,说道:“大家请看!”
“扎!”
几十名军将齐应一声纷纷起身,顿时马刺佩剑碰得叮当作响。在大沙盘前围成一个半月形,听讷亲布署指挥。
“大家来看这木图!”讷亲变得有些兴奋,颊上泛出cháo红,眼睛也闪烁生光,用杆棒指着沙盘朗声说道:“这里是刷经寺,这里是我们的松岗粮库,这里就是大金川。我已传将令勒龙的南路军进驻黑卡,康定曹国祯部也占领了丹巴。敌人不能西逃甘孜,也无路亡命云贵。这是大形势。”他顿了一下,声音柔和中带着点嘶哑,又道:“我军两次攻取大金川,都因为粮食供应不上去,大金川和松岗之间一百多里糙地成了天然屏障,其中关键锁钥就是我们始终没有占领下寨。下寨在大金川和松岗之间,打下了它,就等于有了过糙地的桥。所以,这次要用最jīng锐的侯英部,两万人qiáng攻下寨。南路军和西路军一律按兵不动。这样,莎罗奔必定向刮耳崖逃窜。我已几次派人侦探刮耳崖,地形虽然险要,但只要截断丹溪,他的老巢就要断水。这是比断粮还要厉害的一着。莎罗奔若不退刮耳崖,就在这百里方圆成了流寇,十几万大军合围之下,也只有束手就擒——大家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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