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一顿,凝视着蜡烛悠悠跳动的光苗,沉滞地又补几句:
广里(即广州)现有洋教堂三处,系特旨恩允来华贸易洋人礼拜之用;近闻颇有中国人为其煽惑入教者,即当查明置之于法,此事非细,当从防微杜渐处着心。切要。皇上特留意邪教动势,“一技花”孽寇亦有乘天变传疫蠢动qíng事,原有南巡顺带处置之意,迁延未能成行。金鉷于此不能切心实意办理,圣
心有所不满也。
说完,见福康安也停住了笔,便要过信来,果见bī肖自己平日书法,似乎更工整些,遂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还有一封是给你阿桂叔叔的信。前面意思一样,言语你自己变通。皇上日前有调他军机处当差的意思,又虑他资格浅,现在求才不拘格,或有指望。还有云贵将军、甘肃巡抚、提督、福建水师提督……没有到的还有十几位,只转述旨意,温存问候就可。给金鉷的信、河道总督的信另附我的话:运河新造桥梁,都要高出水面两丈以上,拆旧换新,也是一个章程,所有口气,都要留有余地。明白么?”
“明白。”福康安忙应道,又问:“阿玛,桥为甚的要造那么高呢?费工费料,车马行人也不方便……”
傅恒站起身来,疲倦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忧郁,说道:“御驾总要南巡的,桥低了龙舟过不去,仍旧要拆的。你早已是侍卫了,慢慢的要学会虑事当差,一丁点的事虑不到,就要劳民伤财,上下不讨好。写吧,儿子。我累了,出去疏散疏散,回来还要一封一封都再看过,再jiāo驿传发下去……”他平日对儿子们绝少假以辞色,从来都是一副冷面孔,动辄就是一顿呵斥,此刻累得装不出模样,温语絮絮,竟有点似棠儿平日口气。福康安心里一阵发热,几乎眼泪就要出来,凝瞩着父亲,用略带哽咽的声气说道:“阿玛放心,您的叮嘱儿子记……住了。今儿您歇息不成了,疏散疏散又该上朝去了。儿子给您烧好参汤送去。”
“好,你好生做吧!”傅恒没有留心儿子qíng感的微妙变化,甚至也没有留心自己的心绪,深深打了个呵欠,跨出书房。几个长随一夜守护侍候,除了端茶送水,都目不jiāo睫兀坐在廊下chūn凳上,不能打瞌睡也不敢闲嗑牙,只可一碗接一碗喝酽茶解困,吃尽了苦头。见傅恒出来,都是心头一松。“呼”地站起身来,齐声道:“老爷早安!”随即打下千儿去。傅恒看看天色,东方已经露出薄曦,满园竹树花木已渐渐显出苍翠本色,不禁失笑道:“这正是我平日起身时辰,你们守了一夜,也都乏透了。告诉小七子,放一天的假,各人赏二两银子——小七子呢?怎么一夜都不见他来?”
一个长随过来禀道:“老爷,我们王管家出了差错。他家老爷子昨晚叫他顶砖罚跪。这会子只怕还在东院大柳树底下跪着呢!”傅恒听了一怔,还要问时,远远见几个丫头挑着小玻璃灯透返过来,便知是棠儿来了,遂迎了过去。几个丫头见他过来,忙都蹲身福礼。傅恒笑着对棠儿道:“起得忒早的了,糙上露水把裤脚都打湿了。康儿偶尔熬一夜,你就这么蛇蛇蝎蝎老婆子架势——他结实着呢!”
棠儿看了看自己裤脚。她是个十分讲究修饰的女人,上身穿着玉色大褂,玄色宁绸镶边,绣着金线梅花,蜜合色裤脚也是掐金挖云滚边儿,一双天足蹬着绣花冲呢鞋子。见丈夫打量自己,棠儿解了葱huáng斗篷递给丫头,笑道:“你不说我还没觉得呢!这还不怨你?西轩子外头南道上那么深的糙,一根也不许铲!康儿我晓得不碍的。你一天连午觉睡不到三个时辰,打这么个通宵又立马要上朝,我倒有点放心不下。康儿呢?我进去瞧瞧……”
“他还在替我忙,你不要搅他。”傅恒站在渐渐清亮的糙地上,适意地呼吸着清晨拂晓清冽的空气,显得格外jīng神、他甩着双臂吩咐家人:“都散了罢,我和太太在园子里悠悠步儿。”说着便向海子边徐步走去。棠儿毕竟还到窗前窥了儿子一眼,这才趟着露水到丈夫身边。
夫妻两个很久没有这样一处闲适地游幽散步了,海子沿岸大柳树垂丝如雨,远看蔚蔚蕴蕴黛色迷蒙,眼前细观是一片片新绿,油嫩得像淌下来的瀑布。他们在剪绒似的芳糙地下漫步,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青蛙跳塘,偶尔几声“咕咚”,柳荫深处各色鸟儿啾啾喋喋的呼应,打破这黎明前清新的寂静。许久,棠儿才道:“昨儿进去,见着娘娘了么?”
“唔。”傅恒恍愧间,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
“明凡是娘娘圣诞。栓保家的去江西,采办的窑器,还有些西洋货,都在朝阳门码头卸了船,我们庄子送来的活牲口,今儿也就到了,你该过过目的。”
“唔?唔……”傅恒憬悟了一下,笑道:“我在听鸟叫呢!——看过礼单了,娘娘是我一母同胞姐姐,再不会计较礼厚礼薄的。”
棠儿走近了他,一边替他摘掉头发上一片柳叶,嗔道:“人家说话,你听鸟叫——变着法儿骂人!庄亲王、履亲王、怡亲王、果亲王几位福晋,还有几个宗亲贝子夫人这几天都来打听。我们的礼送得太简,叫人瞧寒碜不说,他们也比着往下减,怕娘娘委屈——总得比着贵妃他们高一截儿才好吧?”傅恒这才听明白了,摘下一片柳叶,嚼吮着那苦味,问道:“我们的礼一共值多少银子?”棠儿略一默谋,笑道:“也就三四千两吧。另有一樽钩窑大瓷观音,还没核价……”
“不能超过三千两。”傅恒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你再裁度裁度,凡有的西洋货、金银器皿一概不进。最好贡进去的都是我们自己庄子里出的。你明白么?”棠儿被他斩钉截铁的口气弄得一愣,随即笑道:“你这是怎么了?唬我一跳!这都是正出正人的银子,又不是贼赃,值得这么正言厉色的?”傅恒也觉口气太硬,怔了一下,笑道:“皇上又要整饬吏治。谁这时候比阔,没准就撞到网里。自己姐姐,就是一文不送,她只有体恤周全我们的。忘了娴主儿生辰,高恒送一樽金佛进去?皇上见了,指头弹弹佛像,说‘人血人膏铸出来,也会有这样的声音?”吓得娴主儿赶紧转送了慈宁宫老佛爷那去。白填还进去,还落得心里惊怕,何苦呢?”
一席话说得棠儿暗自宾服,口中却不肯让人,见四周无人,用手指顶了傅恒额角一下,嗔笑道:“省得了,我的爷——不耽误你当名臣!”傅恒也笑。因问:“小七子犯了什么事,听说老王头叫他顶砖头跪了一夜!”棠儿道:“那是他们的家务。昨儿给几个哥儿分石榴,都放在书房里。老王头的小孙子——就是上个月爬毛桃树掉下来那个猴崽子——隔窗偷了一个,叫隆哥儿瞧见,甩了他一巴掌。那小子把少主子顶了个仰面朝天。刚好小七子赶来,打了儿子一顿,又给隆哥儿磕头赔罪。这事已经过去了,谁知老王头听说了,就罚儿子顶砖。算是他的家教呢!”说罢抿嘴儿笑,又道:“老王头比你家教还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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