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一躬身听命,随乾隆身后亦步亦趋进殿。原以为殿中必定比外边要闷热些的,进来才知道,这座‘工’字形殿字东西南北四面开通,厚重的穹宇,中间天棚藻井又加了一层,再毒的太阳也晒不透。中心须弥座设在十字冲口,无论什么风向,都在这里jiāo汇,为防穿堂风伤人,四面都敞围着薄纱屏风,一色的黛青色金砖打磨得光可鉴影,踏上去觉得连脚心都森凉沁心。因殿宇深邃,为增光色,所有过道壁上,字画摆设全无,嵌满了人来高的大玻璃镜,色彩各有不同,对影反she,即便一个人进来,也觉得满殿都是人影晃动。几个人进得这里,不但滴汗全无,随着阵风徐徐,竟还有些寒意。因乾隆进内殿更衣,几个人肃立在御座屏风前,有点像傻子进城,呆头呆脑地东张西望。见乾隆从角门出来,“唿”地便跪了下去。
乾隆进殿前只穿一件米色葛纱袍。出来时已套上了石青色直地纱绣洋金金龙褂,项上戴一串伽捕香朝珠,系着白玉钩马尾纽带,青缎凉里皂靴踏在金砖上铮铮作响,却没有戴冠,由王八耻捧着随侍在旁。他显得很随和,适意地走动几步,打量着岳钟麟道:“你还很jīng神嘛——廉颇不老,尚能饭否?——延清近来心疾好些了罢?朕下旨太医院派医士两人,还有内务府派二十名太监到你府侍候听用,他们都去了没有?”
二人便忙都叩头谢恩。刘统勋感动得声音发哽。说道:“皇上给臣的待遇是亲王待遇,断然不敢当的。太监打发回去了,医士不敢回去,留了一个住在臣府——其实臣的病不要紧,皇上赐的药、苏合香酒很效验,务请皇上不必为臣的身体cao劳。”岳钟麟却是声如洪钟:“臣比廉颇小着十岁,虽不能顿餐斗米,三大碗老米饭、二斤红烧ròu是下得去的——臣觉得还能给主子出把子力,出兵放马去厮杀!”
“若论吃ròu,还是纪昀。”乾隆一笑,没有理会傅恒和阿桂,却对纪昀道:“你这个纪晓岚,不检点呐!至朋密友小酌相会,原是人qíng世故,你怎么请了一大群佐杂无职微员,蝇营狗苟之徒,一大院子搭起席棚吃酒?还是你下请帖!都察院有御史劾你举止不检,有失大臣官体。朕虽留中不发,也不以你为然。”
纪昀连连顿首,说道:“圣主责得是,都察院也劾得臣是!不过……臣现在这位置,蝇营狗苟之徒来褥闹奉迎的大多了。设这一筵,臣为拒客。”
“唔?怎么说?”
“筵宴的主食是水角子。水角子的馅儿是人脚上的老脚皮!”纪昀说道:“臣全家一百多口男女齐洗脚,齐刮脚皮还不够用,还向阿桂借了他亲兵的三十多斤——吃了臣的老脚皮,这群人还愿意再登臣的门槛么?”
原来如此!乾隆先是愣着听,接着不禁哈哈大笑:“老脚皮!啊——哈哈哈……”傅恒凑趣儿笑道:“好恶心人的,亏了纪晓岚想得出!”刘统勋也诧异,“难道吃不出臭味儿?”岳钟麟只是颤着胡子笑,阿桂笑道:“他说要借老脚皮和药用。他那么大学问我当然信——叫亲兵们泡脚,都来刮——谁晓得他和的什么药?洗了又洗,漂了又漂,哪里还有什么臭味儿?”岳钟麟笑道:“兵部新分到我府的门官也去了的,怪道的我问他,纪大人作什么好吃的给你们了!他说‘菜也平常,只那水角子是ròu馅儿,谁也吃不出滋味来,不晓得是什么ròu!’他要知道是脚茧子,不当场呕出来才怪呢!”
众人又笑一气,乾隆索了万丝生丝冠来戴上,轻咳一声,笑声立止。他却不立刻上须弥座儿,从案上抽出方才拆出的两封折子,递给傅恒,说道:“一封高恒的,一封刘墉的,都不长,你们传看——真有意思,两个逃将,一个在狱里杀了个狱霸;一个在德州又杀了个恶霸,还都夹着一份姻缘qíng爱——”一边说一边就登了御座,却仍是和颜悦色,神清气朗他说道:
“今日议的几件事,昨儿都已有旨意告知了你们,一个赋税,一个白莲教,一个吏治,一个金川之役。嗯,还有讷亲的处置。”
几个大臣,连正看折子的傅恒,都抬起了头望向皇帝。
“讷亲——还有张广泗,都已经锁拿到了丰台。”乾隆一哂,淡淡地说道。
十五论国律讷亲受诛戮察隐qíng睐娘洗冤抑——
讷亲锁拿北京,几位军机大臣都不知道,乾隆见大家惊异,说道:“这是午膳前得的讯儿,没来得及知会你们。”他一下子变得神qíng庄重,眸子里还带着一丝迷惆,像要穿透这工字殿一样望着远方。不知是对众人,还是呐呐自语:“文的、武的……都是吏治、赋税不均、狱讼不平……白日不照之处即有覆盆之暗。不好好理一理……再败坏下去不得了……”说完便沉默,只用手不住抚摸案上一柄紫玉如意,时而端茶一啜,等着几个人传看完奏折,仍由傅恒双手呈递上来,才命:“赐座,坐着说差使——朕有言在先,讷亲门生故吏极多,你们也有的与他共事多年,一条是他到京消息不能泄露,二是秉公议他的罪,定住了他的罪,听凭你们去尽你们的私jiāoqíng谊。不然,虽是军机枢臣,朕亦不能谅解。”
“那就请主子先定讷亲的罪。定住了就不再变更。”阿桂见傅恒沉吟,几次yù言又止,知道他有难言的苦衷,因率先说道,“如今官场哪里有泄露不出去的事?朝廷有了一定主张,王法定住了,人qíng由他做去——这是奴才一点小见识,请主子裁度。”
“虽是权宜之计,不是小见识。”乾隆欣赏地看了看这个新贵,点头说道:“这样免了多少麻烦,也不至于为他再起新的波折——就照这个宗旨。傅恒,你和讷亲共事最久,政见有合有不合,而且他原来位置还在你之上。这朕都知道,你不要存私意,或有顾虑,秉公参议就是了,是是非非,朕大约还判断得清楚。”
傅恒心里一阵感动,离座叩首说道:“圣明烛照,奴才的心难逃圣鉴!讷亲在位与奴才共事一主,并无私人成见,只是xingqíng上讷亲冷峻寡言,比奴才孤僻些。私jiāo不广,奴才私地里想,为枢机臣子,这还是一大长处。此次金川之役,他先是刚愎自用不纳善言,战败之后又畏罪讳过欺君罔上。丧师rǔ国已经是罪无可恕,又恐罪行败露,企图杀人灭口,倭过于有功将佐。他如此丧心病狂,实实是奴才始料所不及,且大伤主子知人之明。清夜扪心,令人切齿痛恨!若论他的罪,欺君在上,战败还在其次,欺心在上,行为败检还在其次,他让国家、社稷、朝廷君上颜面扫尽,实是天不覆地不载!”傅恒说得动qíng,眼中已是迸出泪花,旁坐几人也都肃然动容。满殿中静寂空寥,只听殿外顺廊传进来簌簌风声,四面围屏都在瑟瑟抖动。凭空给殿中增加了几分惊悸恐怖气氛。
“但讷亲也有不可埋没的长处。”傅恒平静了一下自己激越的qíng绪,皱眉说道:“修永定河北岸堤、建筑闸坝、确保京师无水患之灾,这件事奴才反对,他对我错;巡查河南、江南、山东几省营务是奉旨而行,整顿得方,也不无劳绩;顺带勘查海塘河工,修聋补漏,回京查看天津、河间赈灾,除贪恤民,虽是大臣本分,也全活不少饥民。在江南整顿塘务、盐政,建议以湖中涸田贷给无田贫民耕稼……诸如此类不能胜数,平心而论亦不可泯。这是他可恕之一;其二,讷亲清廉,无私jiāo关说,不取非分之财。所办差使都是肥差,万千银两过手,一介不取。如今贪风横炽,刘统勋到江南查办,府县以下无清官,证据斑斑。取其清廉赦其重罪,可以激勉官场风气;其三,朝廷倒有‘八议’之体。讷亲系遏必隆之孙、国家功勋之后,孝昭仁皇太后外孙,可以推‘八议’之格从轻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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