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论史评,以为东汉亡于外戚宦官”,乾隆高兴得脸上熠熠放光,站起身来在殿中徐徐踱步,说道:“其实东汉时分,接连几个都是年幼皇帝,主不得政务,事事都委太监去做,不是外戚顶着,早就亡了——亲连亲,亲套亲,打断胳膊连着筋——外戚得势杀宦官,宦官得势杀外戚,把皇帝给晾一边去了,这就是东汉!我们大清祖制,靠的是八旗旗下人,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就是这个意思!”
一番话说,几个女人都面面相觑。她们谁也没读过《后汉书》。但乾隆说的篱笆桩,好汉帮,意思却十分明白。因见乾隆看那幅画儿,皇后笑着下炕,命睐娘,“把傅恒家的带来的圆明园四十景标题儿取来给皇上定名儿。”
“是。”睐娘腼腆地答应一声,至大金皮柜前踮起脚,从柜顶上取下一封素金huáng线绫面儿的折页子,双手捧给乾隆。乾隆一手接折页,笑道:“道贺你缙位了,回头叫皇后下懿旨给礼部内务府,注名金册,开脸拜了堂,光明正道的就是‘仪嫔’了。”睐娘一红脸,蹲了福儿仍退回皇后侧畔。几个嫔妃并棠儿见他们当众如此缠绵旖旎,脸上带笑,心里却直犯醋味。乾隆这才细看那折页,只见上头写着:
正大光明、勤政亲贤、九洲清宴、镂月开云、天然图画、碧桐书院、慈云普护、上下天光、杏花chūn馆、坦坦dàngdàng、茹古含今、长chūn仙馆、万方安和、武陵chūn色、山高水长、月地云居、汇芳书院、鸿慈永佑、日天琳宇、澹泊宁静、映水兰香、水木明瑟、濂溪乐处、多稼如云、鱼跃鸢飞、北远山村、亚峰秀色、四宜书屋、方壶胜景、澡身浴德、平湖秋月、蓬鸟瑶台、别有dòng天、涵虚朗鉴、廓然大公、坐石临流、曲院风荷、夹镜鸣琴、dòng天深处、天地一家chūn。
下面密密麻麻又是亭馆名目,什么飞云轩、自得轩、琴趣轩、君子轩、澄景堂、益思堂、横云堂、翠扶楼、影山楼、芥丹亭、环碧亭、玉玲珑馆、文佳书屋、绘雨jīng舍……足足几百处藻词华毓极尽修饰,琳琅不能暇接。
乾隆笑道:“这是张照的拟笔,再不然就是纪昀。张照的文笔华贵,纪昀的沉实敏捷,朕断定不了是谁,但出不了二人范围。”
“你们瞧瞧皇上的眼力!”皇后对几个女人笑道:“这是张照和纪昀合拟的呢!纪昀主笔,张照润色——方才我还和她们讲,主子准能看出谁写出来的,那拉氏还不信!”乾隆看了一跟那拉氏,笑道:“一代有一代的格调,一个人有一个人的qíng趣,诗词曲赋和人一样是有个xing格体态风貌的,再也不得混同。不信你们从《永乐大典》里冷僻书里摘出各代一句诗,朕虽不知道作者是何许人,但要断出他是哪一代的人大约错不了。”钮祜禄氏便即乘势灌米汤,笑道:“在娘家听我们老爷子说过,有大能耐的硕儒能断代诗词。我们从小儿也跟着兄弟们念几句诗的,觉得都一样的顺口儿,谁知道这里头恁门大的学问呢?”那拉氏也不甘居后,说道:“我爷爷也说过,圣祖爷像我们主子这般chūn秋时,也还分不出诗词断代。我们爷可不是青出于蓝而……而……而蓝于青么?”陈氏笑道:“是青出于青而蓝于蓝!那拉主儿记混了!”那拉氏掩口葫芦而笑,说道:“是青出于蓝而青于青——陈氏你不懂!”
几个妃嫔争相奉迎,燕呢莺语乱解成语。睐娘是不懂,怔着眼傻听,皇后那样一个庄重端凝的人,笑得拊胸颤身,棠儿却知她们是讨好儿逗宠,勉qiáng笑着,心里不是滋味。乾隆被几个宠妃逗得呵呵大笑,说道:“真正的胡乱用典!荀子在这里,也教你们给搅糊涂了!”皇后笑道:“你见人看折子,不是钱粮就是狱讼,不然又是调派文武。这么着松乏一下身子骨儿也是好的。”又笑一阵,才道:“张照年岁大了,纪昀用轿子抬他进园子,一路看一路拟的。内务府来人问,我说是我允许他坐轿的。要有人弹劾,皇上心里要有个数——他们只是糙拟,这些名目,还要皇上御定。也得你写出来,好教石工去刻。说句实话,这园子虽好,我还是觉得工程太大了。尤明堂夫人进来见我,问了一下,一年要花差不离十兆银子,那能赈济多少穷人呐!”
“我的皇后,银子不缺的是!”乾隆笑道:“朕心里有数,这不是修阿房宫,也不是筑长城,再不得有孟姜女的!粤闽滇浙四省海关,一年进项就是二十兆,拿一点修园子,不单为娱乐,是要宣示我央央天朝威仪,我已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心疼这点银子。尤明堂是户部管钱粮的出身,你是万国之君皇后,要有母仪万国的风度雅量,对吧?”皇后心里感动,口中笑道:“皇上自然是高瞻远瞩,我没得话说。这就好比人家置产业,我的意思是量力而行。天下人吃饭穿衣,还是最要紧的。”
乾隆点头称是,又道:“你们都该学皇后这份心田,除了国家、百姓,从来不想着自己享乐。这就是母仪天下的风范——你们看,她从不穿得花里狐哨,都是半旧衣裳,头饰也没一件金珠翠玉,扎的是通糙绒花——朕不是说女人不兴许打扮,女人爱打扮是夭xing,只要适度就对了。”说着,见睐娘转脸捂口儿,仿佛呕秽的样子,便问:“你脸色苍白,身子不慡么?”
“奴婢原没这毛病儿,”睐娘忙回转身子答道,“近来不知怎的,常常翻胃——不打紧的,过一阵子就好了。”乾隆笑道:“有病不要挺着,跟皇后说一声儿,传太医来,吃两剂健脾的药就好了。”
几个女人听了都不禁莞尔而笑。皇后因问:“单是呕秽么?想不想杏子吃?”睐娘傻乎乎看着皇后,说道:“娘娘怎么知道的?想的!我院里架上青葡萄都快吃完了。我想,青葡萄能治病,何必惊动娘娘,叫太医呢?”那拉氏笑道:“别吃葡萄,那东西xing儿热。我院里满后院都是梅子,每天叫人过来拣着青的摘一盘子。”钮祜禄氏道:“我那里酿的有酸梅汤。”陈氏道:“我有镇江醋。”棠儿掩口儿笑道:“山西老陈醋也使得的……”七嘴八舌俱都说的酸物,叽叽格格夹着笑声,听得乾隆发怔,说道:“你们说的什么呀,朕原本有点渴,现在满都是口水。”
皇后笑道:“皇上,睐——魏佳氏是有了。”
“有了?啊——”
女人们越发笑得前仰后合。乾隆猛地想起,棠儿怀上福康安,也悄悄告诉自己“想酸的吃”,一下子恍然大悟,因目视皇后。富察氏会意,笑道:“已经传出话去了,魏佳氏注名金册,礼部明儿就送进来。打现在起,就在我这殿暖阁外给睐娘设个帐子。太监宫女暂称她睐主儿,和我一桌进膳。我会照料她的——这是天大的喜事,我们大家欢喜高兴,都在这里陪皇上进膳!——谁有什么好笑话儿古记儿,说给皇上取取乐子解闷儿。还有件大喜事:老佛爷皇上如天慈恩圣德,所有嫔妃以上的皇眷,都恩准回娘家归宁一次。大家可以捎信儿给家里,礼部要依康熙爷年间的例拟出制度仪仗,回头还有恩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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