裤子裆巷在莫愁湖东北虎踞关一带。名字难听,地方也破烂,一色都是历年逃荒落脚南京的饥民。一片窝棚糙屋,甚至用秫秸秆儿搭起的人字形的“瓜窝子”,歪七扭八横竖不一地“卧”在街旁。师徒三人坐骡车走了足一个时辰才到,却不直抵宿处,老远在巷口便下车付资步行进街。
此时已近戌中时牌,天是早已入夜黑定了,一轮huáng得疾病人脸似的月亮,周匝起着风晕,将迷蒙不清的月光洒落下来。huáng天霸跟着他们,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凸凹不平的街上,像进了迷魂阵一样,一会向北,又拐东,一会儿踅西,又转向南,但见一街两行到处都是地摊,江湖卖药的、卖古董的、卖雨花石的、卖旧书旧画旧碑帖的,什么烟料、玉器、雕镂蝈蝈葫芦、唱本、盆景的……甚至还有卖狗的,杂乱喧闹此起彼伏吆喝成一片:
“北京鸭子张的内画烟壶!识货的您来——有一个假的砸我摊子!”
“金回回的膏药罗,跌打损伤腰疼腿酸脓疖疤疮……”
“——哎!宝刀宝刀——祖传破家卖了!chuī毛得过、杀狗不见血——”
“挂浆手炉,屁眼玉塞儿——十姨庙里货真价实!”
“馄饨馄饨——老城隍庙的烧jī、水煎包子加锅贴儿……好吃不贵罗……”
微弱的月光下,各种羊角灯、气死风灯,红huáng绿西瓜灯闪烁不动,长江和秦淮河中火一样流移的河灯,家家户户窗上阶前门口摆着的盂兰灯,有的像放焰口一样灿烂,有的像夏夜中的流萤、坟地里的鬼火般闪烁不定。一行三人,在光怪陆离的月色下,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但见长衫的、短褐的、满身珠光宝气的、破衣烂衫甚至骨瘦如柴打着赤膊、满手污垢头发蓬乱的乞丐,有的地方挤挤捱捱,有的地方稀稀落落,加着jī鸣犬吠蝈蝈叫、jì女们拉客打qíng卖俏声、茶楼饭馆伙计接客送菜的尖嗓门儿……扰攘成一片,不一会,huáng天霸已是不知东西南北了,因笑谓huáng富光:“也真亏了你们,在南京也能寻出这么个宝地——这是鬼市嘛!”
“爹别小瞧了这地块——去去!”huáng富光推开了两个来拉huáng天霸的野jī,压低了嗓门儿道:“五方杂处三教九流都在这里轧码头呢!这里有的是阔主儿——您瞧那座戏园子,别说秦淮河的香君楼,就是北京的禄庆堂,有这么金装玉裹的么?您瞧那边的关帝庙,挨边的就是山陕会馆,会馆北边亮成一片的是慈航庵——观音菩萨的道场,全都一崭儿新——这就是咱们住的老茂客栈了……”
huáng天霸边走边听,若有所思地左右张望着,有点心不在焉,听见说“到了!”这才收回神来,看那处客栈时,一色都是平瓦房,东边一带矮墙敞着大车门。满地都是淆乱的车轮辗辙骡马蹄迹,里边似乎是存货库房和饮喂牲口的厩房;紧挨着厩房库院,又一处大四合院,却是南北两进。老茂客栈正门是沿街铺板门面,三级石阶一溜出去,足有六丈开阔,一律敞着,里边竟有小戏院子来大,房梁下支着六根柱子,柱间摆满了安乐椅茶水桌。满屋的茶客有的绫罗缠身,有的布衣葛袍,吸烟的,嗑瓜子吃芝麻糖的,下棋的、说笑打诨的嘈杂成一片。烟气水雾间卖冰糖葫芦的扛着架子、卖巧果苏饼油条麻花的侉着篮子在人群中串来串去。嗡嗡蝇蝇的人声中还夹着个说书的,嗓门却是甚亮:
刘延清老大人接到刘康请柬,知道筵无好筵,转念一想——刘康毒杀贺道台并无实据,他现是德州知府,和我是一样的品级呀!倘若不去,一来于礼不合,二则是怕刘康贼起疑,反为不美。罢罢罢,不入虎xué焉得虎子?你德州府就是龙潭虎xué,老夫也要闯一闯了……
huáng天霸一听便知,说的是《刘延清夜断yīn曹诛刘康》一段,不禁微微一笑。跟着贾富chūnhuáng富光在竹椅杂错的fèng隙间往里挤,便见客栈老板已从书案屏风后闪出来,双手拱着道:“huáng老板——承蒙抬爱本店,您发财!”一边哈腰让道:“伙计们早就安置好了。老板还没进饭——这雅间里头备好了的酒菜……您请您请……唉,对了,就是北首第二间……”huáng天霸此时才看清,原来茶座两边,还各设着几间雅座,只一幔上下的米huáng纱幕严丝合fèng,外边灯光太亮,瞧不见里边的烛,不留心根本看不出来。因扳着门端详着笑道:“走遍天下店,没见过这式样的,造得巧!又透亮儿又不得进蚊子,天棚上拉着吊扇,也凉炔——”一眼瞧见燕入云、朱富敏、蔡富清和廖富华几个人在里边,便不再言声,跨步进来,四个人已是起身相迎。
“我以为你从燕子矶下船了呢!”燕入云笑陪huáng天霸入座,说道:“石头城外都被风chuī成平地了。担心你转码头,又安排老五老六去了。”
“做生意就讲一个‘信’字,”huáng天霸知道周围人色极杂,放声呵呵一笑,说道:“只要不是下刀子飞箭雨,哪有个不如约的理?”尚未及款叙,听那讲书的堂木“啪”地一拍,说道:“……这么定睛一看,不由的倒抽一口冷气——列位看官,你道刘康因何如此吃惊?只见来人年方一十六七,头戴栽绒花软冠,脚蹬元缎软靴,头紧腰紧脚紧一身三紧夜行衣靠,面如冠玉目似朗星——是huáng天霸其人来也!”
几个人都吓了一跳,愣过一阵子才想到是说书说到了紧要关口,不禁相视一笑。huáng天霸隔纱幕向外瞧,只见满庭座客或俯或仰,个个目瞪口呆盯着说书的,连门前茶桌上两个野jī堂子的娼妇,也似木雕泥塑般大瞪着眼看着讲书台。里里外外一片岑寂,静等着下文。再看讲书的,却是个五十多岁的瘦gān老头子,一脚微蹬一腿稍屈,双手按着讲案,细长的颈下大喉结一动不动,双眉紧锁,鹰隼一样的目光直凝前方,良久又将响木柔声一拍,说道:
刘康贼子吃了一惊,霎时又定住了神,仰天大笑“哈哈哈……原来又是你这rǔ臭小儿!我问你,我与你前世有怨?”
“无怨。”
“今生有仇?”
“无仇。”
“刘延清与你是亲?”
“非亲。”
“是故?”
“非故。”
“前番在舍身崖前你杀我五名心腹,太平镇又单刀夺席相救那延清老儿,今日又三镖打碎我三杯酒,却是为何?”“哼哼!”huáng天霸冷笑一声,说道:“只为延清大人与我有知遇之恩!你这赃官三番五次加害于他,须要知头顶三尺有神明,天霸乃是硬铮铮七尺男儿,岂容你用毒酒灌我恩主?”
“哼哼哼哼……”那刘康咬牙笑道:“你好不识相啊!我也听得你的威名,我也见得你的手段,只可惜你错认了我刘某人,我刘某虽然只是一任小小知府,三山五岳绿林雄豪广,有结jiāo,府中之士个个武艺高qiáng,只怕你来得去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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