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云略一思量,已经明白了阿桂的话。她仰起脸来,绝望地凝视着黯黑的天棚,忽然惨笑一声“活佛!这是谁造的冤孽?我——”她纵身向柱猛地扑身撞过去,连柱上房梁上的浮上灰絮都簌簌纷纷落下……人,已是软倒在柱边……
“啊!”阿桂和棠儿娥儿惊乍站起,都是大吃一惊。云姑娘柔弱,竟被唬晕了过去!劳环冰也惊呼一声,急抢两步蹲下身于,试试鼻息,又抚抚脉搏,查看了一下血殷殷的头部,说道:“桂中堂,她撞偏了,人还有救……”
听见有救,棠儿紧得缩成一团的心才略放松了点,对劳环冰喝道:“有救你愣什么?叫你的人抬她到太医院,就说我的话,一定要好生相待!”
……人抬走了,几个人还在发愣,似乎在作一场噩梦。阿桂搓着手踱步沉吟,良久,长叹一声说道:“嫂夫人说的是。她不是节妇,却是个烈妇……这件事要立奏皇上知道——你不要写信告诉六爷——顺天府派狱婆子看护照料朵云。伤势不要紧,送她南京,由皇上亲自发落……”又温语抚慰叮咛了二人一会子,笑谓棠儿:“天快要huáng昏了,台湾知府胡罗缨在军机处等我接见,高雄县令是纪晓岚的门生,有个叫林慡文的,在台湾闹白莲教,必得安排一下捕拿的事。我得去了。嫂夫人不是还有要紧事要说么?明儿午饭我回府吃,请嫂子过去说话,我的夫人上回还说,这么许久没见六爷夫人,想得慌呢,——咱们走罢。”
丁娥儿和云姑娘直送三人出了广亮倒厦门,只见巷道里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都是顺大府派来的人戒严,阿桂问劳环冰,“是你叫戒严的?这是个偶然事故儿,北京城和穆安详,千万不要弄这些事,一惊一乍如临大敌,反而要起谣言。”
“卑职没有叫这么着戒严。这里没有住大臣,从前防备不周是有的。从今晚起,顺天府增派一队人来巡逻,二位夫人只管放心门户。”劳环冰道。他一向奉职小心,还是冷不防冒出这么件糟心事,连凶手都是阿桂中堂亲自动手拿下的。正不知要如何处分训斥自己,听阿桂这么一说,隐隐对京师治安颇有嘉许之意,不禁如释重负,忙又笑道:“中堂爷训诲的是——卑职这就叫他们散开。”
说罢未及转身,便见和亲王弘昼带着一群太监,有的抬着箱宠,有的提着鸟笼子过来,阿桂对劳环冰匆匆说了句:“你回衙办你的差使去吧——五王爷来了,这些人是给他净街的——五王爷吉祥,奴才给您请安了!”棠儿娥儿云儿也都忙蹲身万福。
“别他娘来这一套了。”弘昼笑嘻嘻对阿桂道,又转脸对三个女人虚抬抬手道:“三位请起——别闹虚礼儿,我受不了——听太监娃子们说这里出了事。我想,人家男人到前头出兵放马,家里照应不好,我们是做甚子的?”棠儿见他一手挽着个开脸丫头,一手提着个鹌鹑笼子,笑道:“王爷真会享福,来串门子瞧客,还带着玩的!”弘昼大咧咧笑道:“这得谢谢阿桂,我虽然是留京坐纛儿王爷,阿桂办差没的挑,我乐得清闲自在。我一见麻烦事,一见人跟我说差使求官,脑袋瓜子仁儿都疼——这些箱宠里都是些尺头,还有点银锞子,她两人分了,一人一半。一家两对鸟笼子,一对鹦鹉一对金丝鸟,送她们——兆惠家的,海家的,就叫你主子这么站门口风地说话?也不往屋里让让——真是的!”
丁娥儿和云姑娘还是头一次见乾隆这位亲弟弟。先是紧张,见他散漫不羁,大大趔趔毫无架子,说话随和风趣,又觉好奇,都听愣了。丁娥儿忙道:“恕奴婢失礼。奴婢们乍见王爷这么尊贵的人物儿,心里头拿捏——王爷请里头坐。”
“什么王爷不王爷!你们不懂,生在皇帝家,就是王爷;生到乞丐家,就是讨吃的。还不是这回事儿?”弘昼嘻嘻笑着,满不在乎说道,“你们叫进去,本王爷倒不想进去了。六嫂,那些话——你跟我福晋说的那些,跟阿桂讲了么?”棠儿抿口儿微笑,说道:“本想遵王爷的命,去跟阿桂弟妹说的,这里遇上了,想说又碰了这么件事,没来及呢!”“那就我说吧,你任谁别再提这事儿——这些东西,鸟,搬送海夫人府里,你们滚回府里。”弘昼一头吩咐太监,一头竟从怀里取出一粒gānròu喂手里的鹌鹑,“乖乖儿,吃,别吃得太饱,又不能饿得太瘦,你他娘的真难侍候——阿桂,上我的大轿,咱们走路说话,送你西华门,我回王府去!”众人见他这形容儿,要笑,都不敢。
上了弘昼的八抬大轿,阿桂顿时觉得自己那顶四抬大轿比起来真是寒碜。按清制,文武百官位分再高,在京师重地不能坐八抬大轿。出京巡视倒是允许,但那轿也比不上这轿轩敞适意。柞木轿杠桐木镶板,对面两座,足可坐四个人,中间轿桌旁还可立一个小厮侍候茶水点心,原木色轿厢清漆桐油不知刷了多少遍,视如琥珀触之似玉,两边嵌着大玻璃轿窗,挂着明huáng流苏金丝绒窗帘。座儿上还垫铺着丝绵软套,像厚褥子似的又软又松……弘昼笑道:“满新奇不是?别说你,皇上的銮舆我也搭坐过,也比不了我这轿舒适!放下机括,这上头还能搭蚊帐睡觉呢!——轿桌上的点心你随意儿用,回军机处就不用再吃饭了,喏,这桂花糕是今儿上午新打制出来的——这一碟不要动,是我喂鹌鹑的……”说着,拈了碟子里jīròu糟huáng豆丁儿又喂他手中那只宝贝鸟儿。
“五王爷虽然平素不理政务,据我阿桂看来,打圣祖爷府下的阿哥爷,没一个比得五王爷深通无为而治的。”阿桂在弘昼面前已经熟惯了,毫不客气拈起桂花糕就吃,口中笑说,“五王爷您是通了xing命之道啊!您不理的事,都是奴才们能料理的;您认真要料理的差使,没有一件不是事关军国根本的,也没有一件办砸了的。无为而无不为,这才是真懂了理治之本!”
弘昼抚着鹌鹑羽毛,那畜牲被他伏侍得受用,铁嘴钩爪剔翎抖擞,咕咕舒翅直叫。弘昼笑道:“你这是马屁,也许是你的真心话。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反正我听得受用!不过我也知道,不少人叫我荒唐王爷,看戏串馆子,在戏园子里让猴子扮西施登台和戏子们串戏玩儿,恼起来在茶馆里和人揪辫子打架,高兴了喝一碗豆腐脑儿,丢五十两金子起身就走。这只鹌鹑,你知道多少银子?——八百两!”
“八百两!”阿桂瞪大了眼睛:“那是五个一品京官的年俸!”
“不错。”弘昼爱怜地看着这只小把戏,“还够买五个上上好的妙龄女丫头,置一处宅子,周济一百家穷亲戚……我知道它不值。它比人还值钱?不是的。可我适意!《红楼梦》里‘撕扇子千金作一笑’,晴雯宝玉是坏人?她撕得高兴!上回马二侉子来,哭丧个脸,说送了纪昀一对鸽子,值三百两。这鸽子听人奏乐,能按着节拍起舞振翅膀。过了几天问纪昀,纪昀说‘味道吃起来和别的鸽子一样’!……甚么都讲究个缘分,一勉qiáng就出错儿的。”
52书库推荐浏览: 二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