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英豪苦笑了笑,说道:“岂止是心障而已?简直有些害怕!恕在下直言,你这样盯人,就是无罪,就是心里没鬼,也要让你盯出鬼来,也要自己心虚,疑心自己是个叛教卖友之徒呢!”
易瑛听了呵呵大笑,说道:“不心虚的人也会自疑?这个话还是头一遭听见!”莫天派道:“盖兄还是豪慡,直言快语!我和定劳头次见易上儿,也被看得发毛呢!”司定劳道:“我是心里纳闷子,盖兄已经几次见易主了,怎么还审贼似的看人?”唐荷和乔松也站在旁边笑。
“还有两件事要禀易主儿。”盖英豪敛了笑容,说道,“原定八月十五要花子帮、jì女行凑热闹搅混一下,现在看来不宜再闹了。秦淮河歌肆总把头接到南京府的传票,新任知府韩克敬说,皇上在宁期间,所有jì女只能在莫愁湖一带游弋。不能过秦淮河,哪个行院违令,他就封院拿人。花于帮也接到宪牌,所有外地流民,一律到郊外牛头山下玄武湖东集聚。那里安置粥棚,有破庙糙庵住宿,城里净街迎驾,一个叫花子不许进城。易主儿,有几家月饼作坊都来说,袁子才派人专买带印梅花模子的月饼——连起来看,风声不好,像是给刘统勋爷们嗅出了什么味儿,得小心从事。我看官府是有了戒心了!”
薛白曹氏失踪、高恒被捕,已使易瑛忐忑不安,这一串坏消息,连起来看,几乎与自己当初筹谋得停停当当的“早失太平”计划件件针锋相对,思之愈深,愈觉困难重重无法料理。转思huáng天霸来南京,这只鹰犬到底打什么主意?比武不胜不败,又不夺盖英豪的盘子。满南京都是陌生人,连个可以依赖深信的人商量一下,也觉得难乎其难!她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势单力薄,甚或已经被一股qiáng大无形的力量包围着。身陷重网之中,一点手脚也难以施展……坐在椅上沉吟片刻,说道:“盖大哥,照你这样说,恐怕朝廷已经对我们十分警惕戒备了。刘统勋是个劲敌,韩梅出去看告示,今年中秋所有业主不得夺佃加租,乡里人进城观光瞻礼也都按规矩有人领管——处处他都防到,我们再动就蠢了——所有原定计划一律撤销。咱们也安生过个八月十五,九九重阳之后,你陪我到扬州走一遭。不是要你‘护送’,我在那里给你预备着一份厚礼,还要带你结识几个新朋友。”
“是!”盖英豪听一句答应一声,便起身告辞,“易主儿当机立断,这样作实在是几万弟兄姊妹的福。我知道您的处境心思,方才的话说直白了些,也是请易主儿不要自疑不要见外的意思。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盖英豪不才,也是大丈夫——南京的什么玄武金刚、黑白无常,您要见谁就见谁,有什么指令他们听什么指令。连我盖某在内,为兴教护主赴汤蹈火誓不皱眉!——要没别的指令,属下要去了,易主儿的指令得赶紧往下传。”
盖英豪辞出去后,易瑛看时,外间天色已经苍暗。司定劳道:“决到晚饭时辰了,隔壁养清斋馆定的素斋,要不要送过来?”
“莫兄弟,你,还有韩梅去吃吧!我要出去走走。”易瑛站起身来,“有唐荷乔松跟我就成——天天窝在这小楼上,也憋气得受不得。”
说罢三人出了广亮门,但见北边临街一户户人家炊烟袅袅,南边隔河秦楼楚馆琴筝萧瑟调弦试音,排戏练喉声此伏彼起,西风掠河粼波闪烁,杨柳老树风姿犹在,万千柔细如丝的枝条随风dàng摆。易瑛蜇居小楼,乍从方丈之地出来,顿觉心慡气畅,种种窒闷、郁抑、忧煎、沮丧心绪一扫馨尽。乔松和唐荷似乎心qíng也畅快不少,一边走,一边轻轻甩臂活络筋骨,乔松道:“这位盖大哥真直率,看上去像个秀才呢——先头胡——印中,我瞧着也是个憨厚汉子,可比不上盖大哥呢!”
“是么?”易瑛似笑非笑,折一枝柳条在手中掐着,说道:“我也是这样看。不过你们该知道,他可是个秀才出身,省试考入副榜的文人。读书人,心曲如钩口直似笔,我恐怕还有点信不及他。”唐荷笑道:“我看这人不藏jian!主人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易瑛口中含一节柳条咀嚼着,品那苦味,说道:“——今晚我们移居乌衣巷,不到桃叶渡了!”
乔松和唐荷对视一眼,这个易瑛怎么这么多疑?好端端的,就这般样的风声鹤唳?只心想但都没说什么,只默默跟着走路。
“你们心里想着我是杯弓蛇影是吧?我在那里说过重阳节后再走,也都是假的。”易瑛叹道:“他虽然看去是直率,但也留下些可疑之处。薛狗来南京,我们一到就问,今日提及,他理应关心,但始终没有向我试探打听。到南京,我们的居住,自己挑的地方他没一处同意的,今天仍说要见谁都可,有什么指令都听,居住地却避而不言。至于说我审量他……他说的确是直率,但我隐约觉得他有点以攻为守的意味。大诈似直大jian若忠,就是胜棋楼比武,细思也有点像在演戏——须防仁不仁,不信直中直。我们被他掌握得太紧了……明白么?”
这样说,一番道理也是剔筋剜骨了。其实乔唐二人也觉得到南京有些身不由己,处处受制约播弄,但也只是“觉得”而已,这样详细理剖,由易瑛说出来,比自己想的甚或更贴切见真。唐荷想,若是盖英豪背教反水,那可真是比刘统勋huáng天霸更凶险十倍,心里禁不住打了个寒栗……乔松道:“本来心里平平安安的,您这么一说,我也害怕了呢!我想,要真的是主子说的那样儿,该早就出事了吧……”说着,也蹙起了眉头,唐荷道:“要是他想我们已经是瓮中之……那个那个,还要一网打尽呢?所以宁可小心些的好。既然八月十五没事可gān,趁早儿乘船一水飘,回扬州我们就好办了!”
“一切要如常应付,不要动一点声色。”易瑛已经拿定了主意。说道:“所有那些话,都是我们自己人推敲揣猜,不能看作证据。即是真的,我们应尹继善之邀来宁,现在捕拿,别的准备捐资迎驾的都会吓得缩手。尹继善没那么傻!接见缙绅名录上我见也有盖英豪。船预先备好,筵席一终,执礼相别,登船就走。礼节qíng义俱到,谁也挑不出毛病来——现在走,本来没事,尹继善心里也要起疑的——你们看那座桥桩,这是桃叶渡的正经名胜。康熙年间不知哪一任糊涂官,说‘这么窄的河,还要摆渡?就在这修了一座桥。李制台来南京,下令拆掉的……”
二人正听她谈说安全离开南京,突然中间转了话题,一怔之下才见已经出了桃叶渡冷僻街巷。渐渐麻黑的街衢上了夜市,秦淮河对岸家家楼亭艳灯辉煌,秦淮河水光摇曳间,画舫烛映华彩慢橹轻摇缓缓往来,已上了游客的船上仙乐飘缈,歌女清音中妙曼舞姿绰约可见,附近老城隍庙一带星星点点尽是灯光,到处都是来往观光的游客,这里再说机密事已是大不相宜了。乔松因问:“桃叶渡修座桥有甚么不好?主子这话奴才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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