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_二月河【完结】(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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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二侉子一听就笑了。却见两个轿夫套好驮鞍,抽掉安放驮轿的架子腿,轿夫一边一个抽起后边的柳木凹杆轿杠,对准了驮鞍中间的一道槽将皮绳嵌了进去,又将前杠抬起,却只有三尺长的轿杠,那走骡都是千调万训出来的,自动便向皮绳套儿退去,轿夫双手一松,驮轿已经稳稳结束停当。一个小厮冒雪挑起夹板棉黑市布的狮子滚绣球棉帘,里头却是前后两座儿,中间轿窗还夹着套桌。马二侉子抢先一步上了前面座儿,伸手让窦光鼐坐了后座,说声“起路”!那驮轿象在雪地里被谁轻轻推了一把,稳稳滑动了出去。马二侉子却是十分会享福,先递给窦光鼐一个手炉,将手炉外煨热的毛巾抖下来,“兰卿,用热毛巾擦把脸。”又从座角取出一个棉套子捂得严严实实的银瓶,倾一杯热腾腾的茶水放在窦光鼐面前,又抖擞开一个油纸包儿,里边又几个小包,展开了,甚么酱牛ròu条儿、卤口条、茴香豆,桂花梅络小贴饼儿……竟是下酒物品一应俱全。马二侉子旋着一瓶“洮河chūn”酒,笑着对看得发愣的窦光鼐道:“兰卿,你是个清高人。我和你算不得一路人。我是挣来之食也吃,嗟来之食也吃的。你是个凤凰,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非甚么huáng子‘楝食’不食的。我呢?帮衬这世界,就是盗泉之水,捏着鼻子也就喝了。本来‘道不同不相与谋’,咱们没缘份。你打心眼里也未必瞧得起我这又是‘皇商’,还掏钱买个道台装幌子的人。今儿是大雪把我们挤到这一顶轿底下了。跟您打包票,这ròu这酒虽是民脂民膏,可也是我商场辛苦营运的gān净钱买的——轿上吃酒,隔玻璃赏雪寻胜,这份清福只怕扬州最风雅的名士也未必享得!……只管吃喝玩赏,咱们兜城走一遭,下轿缘份也就尽了。你还去当你的清官,我还去捣弄我的瓷器古董绸缎贡品。如何?”

  “我并不是甚么‘凤凰’。”窦光鼐被他一番话说得心里暗笑,稳稳靠在轿厢的毡包垫子上,望着片羽肴乱的轿外,眼神中多少带着点迷惘,举起马二侉子递来的一杯洮河chūn无声咽了,似乎在品那酒香,又似乎不胜烈酒的冲煞辛辣,嘬着嘴唇说道:“只是朝里城狐社鼠,掏弄得太凶。略正派点的,也就被人看成了稀罕物儿。比起当年郭秀,那种铮铮风骨,敢在天子明堂当众批龙鳞,和圣祖那样的明君哓哓置辩,我根本没法比,也并不见谁有这样的名臣风骨。我读尽二十四史,似乎现在qíng势与哪一朝也不相似。生业滋繁前所未有,地土兼并得没有立椎之地的也前所未有。主上英明、辅相良能前所未有,昏天黑地里贪贿肆nüè蝇营狗苟乱得一团糟,也是前所未有。天下太平前所未有,太平天下屡屡兴兵屡屡兵败,也还是前所未有!我有迷魂招不得啊……大家都是读书人出来作官。怎么作了官就变成一群魑魅魍魉——我夫子的四书,我夫子的chūn秋大义,难道都不管用了么?”

  马二侉子端着酒杯,半伏在轿案上一声不言语。但见轿外风雪更加迷离。玻璃上的水气凝了珠儿一行行淌落下来。外头景致都模模糊糊的不甚清晰。良久,他轻轻一叹笑道:“我也读过几本史书。不怕你见笑,十四进学,十五中举,《离骚》解得,《易经》读得,先秦诸子文章句读断得,一样的看不透今日世道。历朝以来,只讲田赋粮税,如今又是亚细亚又是欧罗巴,又是钟表又是瓷器香料儿,外国听说还有铁路、有火车,我还见过火轮船!这都是前古没有的,叫人没法捉摸,竟和万花筒儿似的。你想,孔圣人书里没讲读书人在万花筒里怎么修行。白花花的银子从黑眼珠底下海水似地淌过,有几个能把持得象颜渊、曾参,又有几个男人象柳下惠,坐怀不乱呢?来,喝酒——管它呢!岂不闻‘沧làng之水清,可以濯吾头;沧làng之水浊,可以濯吾足’?来……”

  轿子晃了一下,前头的骡子似乎遇到甚么坎儿,猛地站住,后头的骡子不知道,努劲一拱,杯子里的酒都溅了出来,马二侉子一愣,挑起毡帘伸头出去笑骂道;“日你们***!骡子怎么赶的?”窦光鼐侧转身擦去玻璃上的水渍看时,两三个骡夫已经到了轿前,正在搬弄甚么东西。马二侉子的长随早已过来回话,抹着一头一脸的雪水,说道:“回爷的话,这里冻倒了一个,雪已经盖住了。幸亏是骡轿,要是车轿,齐腰儿就截过去了……这人也真是的,别人都是爬道边儿卧着,他就这么直撅撅横到当路车辙里……”马二侉子没等他说完,搴帘便跳下了轿。窦光候也就随着下来。

  在轿中隔玻璃瞧着,外间飞花如绒似絮飒然而落,出来便知里外寒温世界迥异。二人暖轿酌酒,热身子下轿,一阵寒风扑面而来,轿顶的雪团裹进脖项中,都是一个周身哆嗦的噤儿。马二侉子眯着眼,看看远山近廓,湖河港汊俱都是白得刺眼的冰雪世界,街衢村庄蒙在雪幕中,绰绰约约朦朦胧胧景物都不甚清晰,不由的说了声“好冷天儿——”,因见窦光鼐已俯身察看那冻殍,淌雪过来,一头问道:“这怎么料理?——您甭瞧了,这我见得多了,至少过去六个时辰了——可怜见的,才二十岁出头呢!”

  “这附近不知有没有庙?”窦光鼐无望地松开尸体的胳膊,吁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把他寄厝到庙里,再知会鱼太尊,由他安置就是了。”“如今扬州大庙都装修一新,要预备着御驾临幸。”马二侉子道,“那些和尚们未必有这份慈悲心,收这些死尸有碍观瞻……只可是土地山神庙、马王庙十王庙之类的杂庙野观,才可寄托这些冻饿殍尸的。”傍边一个骡夫笑道:“大人们好心肠的。象我们乡里,这种天气出门跑生意,一天遇上三五个不稀奇!——这里驿道上了北坡,有座废了的五通祠,有的是空房子。爷们这里稍候一会子,小的们撮弄着抬他进去,出来咱们接着送爷门游玩。”

  马二侉子唾了一口,笑叹道;“踏雪寻胜来着,谁知碰上雪里埋尸——败了兴了。”窦光鼐笑道:“你这是富贵轿,坐这轿冲雪赏景,很有点焚琴煮鹤的味道——这五通祠虽是yín祠,地方儿选得不俗,左倚蜀岗余脉,右临瘦西湖岸,艳阳chūn日来游,怕不也是醉人去处?——”他突然眼一亮,指着五通祠西边颓墙说道:“你看那一带梅!”说着一提袍角,踩着道旁松软的雪便登上去。马二侉子随后跟了过来。几个骡夫将死尸搭在毛驴背上,架头扶脚的,却是循着道儿向西,又向北踅,趔趄踉跄逶迄径往五通祠。

  这是很大的一个院落,正殿和山门遭过火焚,已经几乎被夷为平地,七楹殿基下,齐整排列十二个栳栳大的雪堆,圆圆的,象发酵了的雪馒头,残存的东壁被烟火熏得黛黑,金翠jiāo错的壁画依稀彷佛。由正殿入庙,庙后的影壁也已倾圯,空落落的大院鸦没雀静,两排厢房倒几乎完整无损,东厢北头几间房似乎还住得有人。连窗纸都糊得严严实实。空旷寂寥中微微闻得人语之声。西厢南头五六间房却是烧残了的,残檩断檐纷杂错落,都落了许厚的雪盖。袅袅风中满院流雪回dàng,给人一种空寂落寞的弃世之qíng,只有院心那个硕大无朋的焚香石槽,槽北矗着人来高黑黝黝的破烂铁鼎,仿佛在向人诉说着这里当年的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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