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_二月河【完结】(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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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瓜尔佳氏!”舒格听福康安论琴,已是听呆了,乍然间问到自己头上,才想到自己是赶来“赔qíng道歉”来的,本来呵着的腰又低了低,换了小心收了笑容说道:“太祖父是正红旗下第三参领第二佐领,松山大战带十七名披甲人揣破洪承畴的边哨大营,立功抬旗进镶huáng旗。又跟鳌拜老公爷同姓儿,就进了参领当了都统。福建白云山打仗殁了。祖父又跟鳌公爷打仗,康熙八年鳌公爷坏事圈禁受了株连。部议说是满门抄斩,后来康熙爷念功赦罪,发配打牲乌拉从军。直到雍正爷手里才下兔罪诏书,我爷爷也早死在戍所。全家迁回北京,亲戚没亲戚,朋友没朋友,七拐八湾投到诚亲王门下,没几年诚老亲王也败了。我好歹算混得吏部几个笔帖式熟稔,做张做智去宗人府打杂役,攒几个钱捐个班,选出个未人流的官缺,当了这个驿丞。不防头马尿喝多了,下头人吃屎不长眼,得罪了爷的家政!好福四爷哩,您要跟我较起真儿来,我们这一家不是霉透几辈子风水永不冒烟儿么?我来请罪,请爷饶过。我带一家子过来给爷磕头!”说罢就跪了磕头。

  “起来吧,你这混蛋!”福康安到底是少年心xing,喜怒不能有定,加上方才论琴说典,心里戾气已消化不少,听听他的履历,本来一个功勋人家,打仗时威风八面的将军,到太平年间一落再落,混得不成个人模样,想想也觉替他灰心,一腔的怒气早去了爪哇国,兜屁股踢了舒格一脚道:“瞧你这付德xing,还是个满州老姓人?照我的xing子,就砸你的驿站,踹了这王八窝儿,打场钦命官司,你赢得了?”

  “是是是!爷教训的是!”舒格没想到如此轻易过关,磕头爬起身来,已满脸媚笑可掬,“这回误打误撞的,说不定和四爷还有点缘份。四爷既喜欢琴,我这就留神给您物色,弄几十架,漕船送到府上去!”

  福康安笑道:“放你妈的屁,倒会顺竿儿爬的!你道这琴是劈柴么?”他忽然敛了笑容,转头问和坤:“还有个姓柴的呢?叫柴……柴……”“柴大纪。”和坤忙道:“他酒还没醒,一时来不得。回头舒格再劝说他,四爷最宽厚仁和的,教他甭怕,你这过来挨一脚,不定因祸得福了呢!”胡克敬见和坤替柴大纪遮掩包揽,心中不悦。在旁说道:“我没和坤那么好xing儿——本来我已经逃出来了,是姓柴的把我拿了的!他还打我——还骂老爷是甚么‘富中堂穷中堂’,还说‘如今的侍卫真他妈比兔子还多’!还说他没醉,有事他一人兜了!还说……”

  “是这么回事儿……”舒格眼见福康安变了脸,yīn云布满额头,项上的筋也微微胀起,听胡克敬毫无顾忌、咬牙切齿只qíng“还说”,生恐再激得这哥儿耐不住,好不容攀了上来的枝儿又断了不说,保不住还有池鱼之殃,忙上前陪笑道:“小兄弟今儿受了委屈,你且消消气儿。四爷也甭生柴大纪的气,他是个武弁,又懂点文学,心xing傲些儿是真的,我当时烂醉如泥,他也是使酒尚气,要说到对四爷有甚么不敬的心思,我敢保连他也是没有的。千错万错儿,小的卑职我都认了。四爷肯饶过我了,他个小不丁儿九品武官,和他认真他消受不起!四爷您是天上的凤凰,他不过是只斗jī乌了眼。四爷度量象海,和我们这种人认真,四爷您犯不着!”说着又把柴大纪的履历讲说一遍,未了道:“……这人xing气,只是个怀才不遇心高命薄罢了……”

  “张广泗就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马谡!”福康安哼了一声,“万岁爷杀了他,那是天理昭彰——跟着张广泗打了两年仗,就敢小视天下人?”他想引说父亲捣江西一技花巢xué、平黑查山、攻抱犊崮的用兵方略与张广泗比较,又觉得有炫耀嫌疑,正是心雄万夫自立功名的时候,雅不yù沾父亲这个光,因噎了一下,把话吞回肚里。思量着,又觉这话太抬举了姓柴的,暗自懊悔,遂冷笑一声,说道:“舒格回去告诉他,我不翻他这块臭ròu了!”

  众人心里都松了下来。鱼登水最怕这公子哥儿不谙世事,真的起xing砸了驿站,事出在扬州,他先就有逃不脱的gān系,而且傅恒位高权重,正在金川布置军事,朝廷追究,清议哗然,到底从来官小的吃亏是千古不移的金科玉律,见福康安撂开了手,自然心中欢喜,转了话题笑道:“四爷说赏我一千两银子换琴,那是断然不敢领受的,传出去说鱼某卖琴,不好听不是?这么着,您请个东道儿,扬州硝ròu烤全猪,架上热乎乎的十三样火锅,一来为四爷洗尘,二来我们也得沾四爷点福惠。就都扯平了。”福康安听了无话。鱼登水便忙着叫人“传厨”,又亲自查看给福康安预备的卧房,被褥冷暖,茶水果点一应周到,又命人搬炭火到房里——既不能冷,也不能热,还要防着过了炭气,处处打点得滴水不漏。福康安背手踱步,看着众人忙活,因见和坤和马二侉子在背场小声嘀咕,便问:“你两个说甚么私房话呢?”

  “他要回北京,”马二侉子笑道:“来打我的饥荒。”

  福康安漫不经心一笑:“桂中堂差你南京来,难道连盘缠银子也不赏?”

  “出差有官中分例的盘缠,北京南京来回四十八两,是够使了的。”和坤笑道,“是桂爷还让我购点宣纸、湖笔、买薛涛笺的银子,我派了别的用场,寻老马打打抽丰。”福康安注视着和坤,说道:“银子使到花柳巷去了吧?——我看你口齿伶俐,办事jīnggān,长久在军机处当下差也不是个办法。怎么不谋个差使?那里虽好,是个虚的,毕竟算不得正果。”和坤道:“我这种人哪有多余的钱去那些地方?爷既这么抬举,瞧着有出息的地方,帮奴才一句话,这辈子就jiāo了好运了。”

  说话间,花厅正中席面已经安置妥当。八仙桌正中安放一个硕大无朋的宜兴陶砂火锅,鸭子膏汤沸水翻花大滚,热气白烟直腾而起冲至天棚四散开来,四周梅花珐琅攒盘是一整套,放着码好的鹿脊、羊项、jī舌、鲜虾仁、jī脯、驼峰片、鱼肚片、海参片、香菇、口蘑、银耳并清酱、麻酱、芥末、胡椒、青葱丝、蒜huáng韭huáng丝一应调料。那厨子见福康安居中坐了,众人安席已毕,一手执壶,绕火锅周匝细细注入huáng酒,接手一把葱姜蒜末纷纷撒入,屋子里刹那间香气四溢勾人馋涎yù滴。鹂儿紧贴福康安身后侍立,见他满面笑容,侧身和鱼登水说话,不言声俯身将小帕子掖在他巴图鲁背心两肩钮上。一时间,府衙教习预备接驾用的戏班子也来了,坐在花厅西壁前,调弦弄筝,鼓芋品萧。一片声笙歌婉曲中,福康安举箸,以下鱼登水、铁头蛟、和坤、马二侉子、舒格奉觥相陪,王吉保、胡克敬侍立垂手在傍,厨子们走马灯般往来侍应。本来还恼着柴大纪的福康安也就随欢就乐高兴起来。铮铮金石急弦之中笙萧和鸣,一个女娘顿开歌喉唱道:

  ……我若是背花荫,你可回身儿抱;我若是现花荫,你可低声儿叫。只可是夜露花径柳塘畔绕,又恐是弓鞋儿湿透娘知道。且待要西廊月晦叩窗儿敲,羞坏了女儿满面娇……狠命的冤家,直恁地教人煎熬!我只好到明年再见今番你了,又只怕到明年,又不是今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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