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_二月河【完结】(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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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药绕方丈清流涌坐隅

  乾隆又是一个微笑,信步走出庙来,却不循原路返回,径过石板桥向观悟轩音乐响处走去,几个人略一jiāo换眼色,忙都跟了过去。

  观悟轩一带果然是莳花园圃,说是“轩”,其实没有堂室游廊。chūn和景明艳阳日融中一座连一座的花房都揭掉了糙苫,内中隔矮墙一览无余,都是摆弄的盆景:短松、矮杨、杉、柏檀、柳,都栽得虬枝枝横生百般奇巧,海桐、huáng杨、虎刺之属,俱用huáng石、宣石、太湖,灵壁都用景德窑、宜兴土、高资石,有的蓄水倾泻危溜,有的养苔如碱,下留水沼,养小鱼游泳沟濡,千姿百态,优雅玲珑不可胜数。因见墙下堆着的花盆中有开残了的月季丛jú芍药牡丹之类,乾隆才知道,行宫里冬日摆的那些鲜花,原来都出自这类花房。正想向花工打问谢家身份来历,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从西边不紧不慢过来,向众人深揖一躬,陪笑道:“各位先生哪里来的?前面轩子是我家主人包租了的。先生们赏光,主人不胜欣喜!”

  客人还没通名报姓,主人便殷殷盛qíng相邀。不但没见过,也是闻所未闻。几个人见他虽是仆从,谈吐从容风雅,恭敬里不失落落大方,心下也都喜欢。

  “我叫隆格。”乾隆笑吟吟道,“来应江南chūn闱——多谢你家主人盛意。请问阀阅、台甫。那长随彬彬有礼又是一躬,回道:“家主姓谢,讳云岫,字维川,钱塘县塔寺有名的‘塔寺谢家’,户部挂过千顷牌的,也做海外生意……”将手一让,自己前头带路,偏身走在乾隆左前,温语絮絮而言,“老太爷是康熙爷手里作过两任知府的,挂官回来经营庄田。这次……乾隆爷下江南,就叫二公子捐金迎驾——您这边请,轩里随意坐,东边窗子打开,一片桃花林,庙里白塔红楼,都看得清慡的。各位都请。

  乾隆听他说话,不住含笑点头,转过花房眼前又是一亮,原来这边向西一带,是瘦西湖一道大湾口,一蓬爬满青藤的花墙横遮了花房西边,从“墙”口向北一溜长廊座北朝南,满璧的巴山虎盖得象一座绿山,通北回廊上有匾额白底黑字写着:

  观悟轩颜体书法jīng神周到,是袁枚手笔。乾隆随着进来。那长随命小厮献茶。四面亮窗支开,但见东边一带桃林紫霭喷霞,茂树中朱楼粉廓掩映北边蜿蜒渐高,直接蜀岗三峰。轩前空场上戏子们朱衣绿裳,停了竹弦正听戏老板说戏。再南望西眺,瘦西湖畔新柳如烟,碧波微漾。香茗在手,美景如画,众人但觉心旷神怡,浑然不知身在何处,连范时捷都看住了。金镬笑道:“我在江南省——这么多年,扬州来过不计其数,竟不知道‘临水红霞’这样美!——你家主人呢?请过来阔叙清谈……”

  “我家主人三清院去了。”那长随道:“三清院道长林东崖前日晚遇了鬼。他通五雷法,扬州谁家闹鬼都是请他祛禳。不晓得前日是甚么鬼,法术竟收拾不住,五个青面撩牙的恶鬼撵他,陷在泥滩里。天明人救出他来还能说话,白瞪着眼直叫‘这鬼厉害’!疯魔谵语的,自打嘴巴胡吃药,也就羽化了。主人好奇的,去看看,jiāo待有客留客,他不到晌午就回来……”

  几个人想着林东崖láng狈模样,都不禁笑得前仰后合。猛地里听外头丝弦鼓板齐奏,众人一齐回头,却见绿茵排演场上,一青衣女子叫板,水袖长舒莲步轻移凄声唱道:

  没来由犯王法,葫芦提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我将

  天地合埋怨:你不与人方便!唱得婉转幽咽哀恸yù绝,众人还待听时,那戏老板叫“停”。顿时乐止声歇。乾隆看那班头,橄榄脑袋鹰钩鼻,瘦小伶丁的,用个“獐头鼠目”说半分也不委屈了他。正要笑,金镬说道:“这是安徽来的双庆班老板魏长生!竟来给谢家班子说戏!他唱一夜包银就是二百四十两银子啊!”

  “太软了!”那边排演场上,魏长生没有留意客人在看他,板着白麻子脸对那小旦说道:“她这时候不是哭爹哭娘哭丈夫,她那份‘悲’里头带的是怨和恨!窦娥守寡,温良淑贤,孝敬婆婆,她原是个节妇。你想,张老汉估占她婆婆,威bī她嫁张驴儿,这时候儿她是委屈里带着无奈,一步一步bī到死地里,直到上刑场。她这时候儿怒大于悲:我一身清白,本该是旌荣表彰名标后世的,反而遭污罪被杀,老天爷好不长眼,地藏菩萨王法天理都到哪去了?所以不能用秦雪梅吊孝的心去度量窦娥——要字字咬金断玉,句句决绝灭裂,悲和恨都嚼烂了吐出来,带真气儿——你听我唱!”因拂袖作态,细声引喉唱道:

  有日月朝暮显——有山河今古监……天也!却不把(那)清浊分辨:可知道错看了盗跖颜渊?!有德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不想天地也顺水推船……

  “后收一句要绵里藏针。”魏长生一板唱完,兀自余音绕梁,众人还在沉思品嚼,他已停板收声接着教训:“分寸错了就有天地之别,懂么?她虽有怨有悲有恨,也有个认命的意思在里头。说到头是不服法,临刑许三愿,都是对天地说的,不信天地,只管骂就是了,许甚么愿呢?”他说完窦娥,叫过扮关羽的铜锤,说道:“〈单刀会〉一出,不能带半点书生气,方才你练得温了!鲁肃是戏里陪关羽的,他眼里的关羽,不能和台下听戏主儿不一样,‘他上阵处赤力力三绺美髯飘,雄纠纠一丈虎驱摇,恰便似六丁族捧定一个活神道!’——神道,你明白吗?聪明正直就是神!关夫子是儒将,不带霸气,是一股忠勇气。他那双丹凤目是似开非开似闭非闭,是叫人看出一个‘傲’字儿,不是睁眼就杀人,你要想仔细了……”他款款而言详明剖析,戏子们执礼静听恭敬衔命,比臣子们见乾隆还来得虔诚。几个人都听呆了。乾隆不禁慨然而叹:“魏长生在南京见他演戏,《救风尘)里的赵盼盼,卸了妆真是其貌不扬。听他说戏,又一派大家风范,不在宗师称号。人,这是从哪里说起?”众人听了当即随声附和。

  正说话间,那仆人向门外一指,说道:“家主人回来了!”便快步迎了出去。众人看时,果然从花篱南边一个年轻人悠步转出来,刘统勋眼花,金镬和范时捷都近视,看不清楚。乾隆看时,见那年轻人只在二十五六岁间,穿一袭雨过天青袍子,酱色套扣背心,腰里系着绛红腰带,越显得面如润玉眉目清秀,一见令人忘俗。他站在篱墙旁听长随说了几句甚么,点头快步子进轩入室,微微抱拳一拱,笑道:“谢某回来迟了,慢待客人,有罪!一一这位想必就是隆格先生了,是旗下的?”众人忙都起身还礼。

  “不敢,隆格。”乾隆也缓缓起身,含笑抱拳,“镶huáng旗人。主人风雅好客富而有礼,素昧平生冒然唐突,贵纲纪茗茶相邀如对亲友,即古之孟尝君不能过之。我和朋友们感佩莫名啊!”谢云岫呵呵一笑,也下一一问众人姓名,说道:“是我特意吩咐的。乾隆老爷子圣驾就驻扬州,满城勋戚贵族,我们生意人家,一个也不能得罪,谁来游赏访问都要温和chūn风相待。如今世上并没有‘梦常经’,只有生意经。先生仪表堂堂举止高贵儒雅,从人也都器宇不凡,他们岂敢慢待呢!”乾隆笑顾众人,说道:“维川先生真是快人——实不相瞒,我是——庄老亲王的侄儿,地地道道的天瑾贵胄。闲游过来,如此良辰美景间又有笙歌弦舞相佐,所以唐突当了不速之客。嗯……这位是岳先生,这位刘先生,这位范先生,这位是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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