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统勋和众人扯谈一阵,心绪好了许多,慢慢打火抽烟,说道:“知子莫如其父,你哪里知道他!读几本书就好为人师沾沾自喜,眼空无物还要故作深沉!若论资质才份机智去得,xing傲卖弄,不受挫磨断然不能成大器!我倒并不全为瓜李之嫌,此子历练历练,我死之后或者能多给主子出息一点……”说着,浓烟入喉,呛得吭吭地咳。纪昀道:“叶天士让你戒烟,你何必一定要学我?”金镬笑道:“叶天士他自己戒不掉鸦片,还要劝别人戒烟?”纪昀道:“我也这么说来着,叶天士说他抽鸦片是为寻出能戒鸦片的药,蔓陀罗花甚么药的说了一大堆,我也记不清药理。这人真是天医星下凡,连砒霜他都敢试!他说要你戒烟,通心肠活六经,那是断然不错的!”刘统勋道:“生死有命,我抽烟办事心里宁静,我不成了!”“就是!”范时捷也打火抽烟,笑道:“学了纪公,宁可戒酒决不戒烟!南京牛头山北村里有个老汉活到一百零五岁,还能上山砍柴。我去访他,想给主子问个长寿之道,他说:‘没他妈甚么诀窍,就是吸烟,我打五岁就吸,吸了一百年,到现在眼不花耳不聋心里不糊涂说话利落!’我问:‘总有个道理在里头吧?’他指指房檐,说“你看那是熏ròu,半年了它就不坏!要是新鲜ròu,你敢qíng试试看!’”
大家顿时哄堂大笑。一时卜义进来,后头两个苏拉太监抬着食盒子,众人便知乾隆赐膳,膳后肯定还要叫进,都敛了笑容,从容起身听旨。
福康安刘墉和huáng富扬一伙三人,行行复行行已出了江南省进入山东境界。依着福康安,还是要扮讨吃的,刘墉倒也无甚说的,huáng富扬却道:“不是小的说爷,叫花子最难扮的,您换了衣服换不了脸,换了脸换不了心。花子帮里也有三六九等,各色身份不同,暗语切口学三年才能入门!人前一脸可怜相,背后满腹玩世心,‘讨饭三年,皇帝不换’,不是一时半刻说得清白的——就您和刘爷走路架儿,天生带来的贵人气,寻常人一眼就瞧透了!打听事儿最好的地方儿是茶馆子戏园子店堂子,叫化子都进不去这些地府儿。不如扮了茶马商,您是东家,少爷,刘爷是帐房先儿,我是个跟班儿家仆。不上不下的身份,甚么人都能打jiāo道,爷们才能‘观风’不是?”听这番话说有理有据,福康安也就依了。huáng富扬这上头熟门熟路,扬州城茶坊里买了五六萝的茶砖——最便宜的,内地人喝不惯,口外人离不了的——只化了七两多银子。这要觅骡夫驮的,又怕骡夫跟久了不便,他却有办法,竟到牲口市上买了三头走骡,从huáng家三代弟子里挑了个绰号“人jīng子”的扮了骡夫。刘墉酱色湖绸袍黑缎马褂,福康安青缎瓜皮帽,宝蓝宁绸袍石青背心一套行头出落,象煞了茶商老板退休,派少公子出门历练生意的派头。
但这一路实是太平静了,江南省境内chūn回地暖,走一处作坊织机轧轧,换一处阡陌桑田踵接,一片新绿间秧稻初cha,碧野极目无荒滩废地。村户中巷闾和平,老叟柱杖儿童嬉戏,真个chūn花与青田相映,牧歌共嘤转同鸣——真个和大臣们献的请安折子贺表赋中说的“升平舞鹤之世、huáng童白叟熙然而乐”差几相近了。沿扬州北上,过高邮湖,渡洪泽湖,也都是藕箭初展渔歌互答,岸芷汀兰锦鳞游泳,处处安静宁谧,地地政通人和。福康安见水上时有舰只巡戈,原来想到设在洪泽湖畔清江的河道总督衙门看看,顺便再查看一下水师提督衙门武备武库qíng形,一路看来河道整固,治安和恬,也就懒得再去“找事”。就这么“观”一路风景回京,他却又于心不甘。刘墉奉父亲严命,“不得多事,听福康安调度”,huáng富扬也奉有师命,“把这位‘爷’平安送回去,少惹是非,不混江湖群儿”,自也不肯多口。但人jīng子却不理会得他们心思。见福康安懒洋洋的,抱怨“就这么回去,算是送我回京见额娘请安,有屁的事可做!也真奇怪,我来的时候打河南走,进安徽下江南,还有几处盗案,赈灾不公的事,怎么这边就这样安静?”人jīng子笑道:“爷,这么着走,就一世也没事。万岁爷在江南就要启驾回程,咱们不走运河就是官道,其实这时候就是小贼也不做案子的,就是当官捞银子也不在这一时——这是驿道,又是御道,这里有一丝fèng儿都抹得平平光光的,就是爷的话,有‘屁’的事!要想看真节骨,前头就是沂蒙山,离了御道爷再看吧!”
“就是的!”福康安一拍脑门子笑道,“刘崇如也不提个醒儿!”忽地想起是刘墉“为主”,换了脸恳切地说道:“咱们这么转悠,其实差事也就是办砸了。我也不是非要找出点事才欢喜,找穷地方走山沟路,真的好,回去也好让皇上高兴,你说呢?”
“哪咱门走枣庄,进抱犊岗!”刘墉也是觉得无味,“蔡七的案子就没破!这都是粉饰出来的太平……我估着姓蔡的是钻山潜伏了。只要能弄清他的去向,我们也不算白走一遭!”
因此,从骆马湖北渡过huáng河,他们便不再向微山湖方向走,偏了官道离开韩庄取道峰城,准备在枣庄歇一夜再作打算。从驿道下路十里,道路就变了。起初还是gān的,潦礓石铺底儿,不知车轧马踏了几百年,整个路都掩在“沟里”,骑在骡子上勉qiáng肩与“沟”沿平齐。凸凹不平曲折逶迄的路,有点象划在平地上纵横jiāo错互相通连gān涸了的河chuáng,路上的浮土一脚下去便漫到脚脖子上,走到下半晌斜日西沉,出了“沟”,前面倒是一片开阔。但这里似乎遭过决溃huáng河冲漫,一片一片的潦水泥滩断断续续连连绵绵无论东眺抑或西望,看不到尽头的是蒹蔚芦苇,去岁的荒茅、今chūn的白糙连天接陌,景色一下子变得凄迷荒寒,连稀稀落落散布在苍huáng低暗的天穹下的村庄,远远了去都象死坟一样yīn沉寂寥。寒风漫地掠过,远近田野上细弱的早玉米谷黍高梁,不胜其力地籁籁发抖。麦田也长得不好,有的地方密如堤糙,有的地方稀稀落落,有的地方gān脆是疤痢头,东一块西一块空着huáng土,十分难看。福康安站在路口处,神qíng间说不清是悲是喜,绷着嘴唇咬着牙一声不言语。刘墉也不吭声。呼呼的冷风掠过,将他们辫梢袍角都撩起老高,走得一身热汗略为cháo湿的中衣立时变得透心价凉。
“两位爷,这条huáng滩路过去五里,还有十里gān路就到枣庄。”人jīng子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半桩娃儿,冻得唏溜着鼻涕,一边脱鞋,嘻笑着说道,“今儿咱们打尖儿早,我给爷们和师叔弄几大盆热水,好好儿洗个澡。再过抱犊痼山道儿虽险,都是石板路就好走了。”刘墉没理会他,看着荒田原野上的庄稼问huáng富扬:“这地一亩能有多少出息?”福康安只说了句“不要脱鞋,水很冷的——你和我坐一头骡子过去”。也看huáng富扬。
huáng富扬笑道:“这都是河淤地,最肥的。不过种庄稼还要好种子,犁钯牛具锹锄镰一套儿的,还要上粪,底肥速肥少一样儿不成。这一看就知道是官田,撒播的,不用耩,能收一把算一把。象那麦子,好的一亩能收一百二三十斤,不好的就烧柴了……这时候儿青huáng不接,爷们听听,村里的狗都饿得懒得叫一声,男人们出去逃荒,村里都是老头子老婆子女人娃子,再走走爷们就看清慡了”刘墉不禁苦笑道:“官田有旨不许卖。不卖荒着,卖了官员捞银子朝廷吃亏——山东一百二十万赈chūn银子哪去了?灾民不能去江南湖广,直隶河南也是穷地方,这么闹,是穷上加穷啊!”人jīng子笑道,“爷这话再对不过!其实卖了官地又怎么着?大户人家买了,佃户没有种地家伙又缴不起租,地还是荒着!枣庄出煤,这里还算好的,进山你就知道甚么叫穷了!一家子合穿一条裤子的人家也有的是呢……”他毕竟不敢和福康安同乘骡子,扇了扇裤腿就下了泥路,边走边道:“这路不难走,下头都是沙子地,一点也不垫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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