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_二月河【完结】(5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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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坐。”莎罗奔脸色yīn郁,大手让着,“您坐上首。”他顿了一下,看着人给岳钟麒端上了酒,才坐下,语气沉重地说道:“真不愿意这样和您见面,因为我们过去有过深厚的友qíng,一向是把您当作长者和前辈看待的。但现在却是jiāo手的敌人。”

  岳钟麒的神色凝重下来,扫一眼四周虎视眈眈的卫兵,朵云、桑措还有嘎巴,许久许久才透了一口气,问道:“听说你受了伤,无碍的吧?”

  “两阵jiāo锋,这是平常事。”莎罗奔也沉默了很久才说话,声音象从坛子里发出来那样沉闷:“臂上被火枪打伤了十几处,这没有关系,我心里受的伤比这重得多!你过寨门看见了,那上边悬吊着叶丹卡兄弟的头颅。我在昨天按照我们部族的规矩杀掉了他,天葬了他,只留下头颅,让其余的部众知道挟私报怨不顾大局的人应该受甚么惩罚!”

  原来如此!岳钟麒略一回顾金川之役,已知叶丹卡死因,他点点头,说道:“这种事我也处置过不只一起,除了正法没有别的办理。”“你的来意我知道。”莎罗奔道:“叶丹卡如果遵命,大金川兆惠军救援喇嘛庙,他的三千军马拦腰袭击出去,我至少还可以在金川再打一天一夜,可以捕捉三百到五百官军到崖上来。我可以更尊严地和你坐在一处说话!他竟在千钧一发时候背叛我,背叛他的部族父兄,眼看着我败退刮耳崖!”

  “要你口中说出一个‘败’字,真不容易。”岳钟麒一气喝完了那碗味道稀薄的酒,说道,“我想听听你有甚么主张。”

  “败了就是败了,败军将无话可说。”莎罗奔看一眼岳钟麒身边的朵云,语气里略带一点自嘲,“现在说敌众我寡呀,叶丹卡不听命令呀,都是扯蛋。我只想告诉你,被人捆绑着下山路太难走,我不能让我的部族认为我是个懦夫,莎罗奔宁折不弯,你可以把这话向乾隆大皇帝奏报。”

  仁错活佛轻咳一声说道:“故扎,听听岳钟麒是甚么主张。我们是把他当朋友看待的。”

  “你们觉得还能打下去吗?”岳钟麒问道,他顿了一下,“向西向南向西南,所有的道路都有重兵扼守,连北逃青海的路也已经卡死,傅恒用兵比我jīng细。即使能冲出重围,到青海到西藏千山万水,无粮无药弱兵疲民,举族都成饿殍,也是惨不忍睹。”

  “我不一定要逃。”莎罗奔截断了岳钟麒的话,语气象结了冰那样冷,“你一路上来看,你也是带兵的。这地方攻得上来吗?”

  “攻不上来。”

  “这是天险,我可以在这里守三年!”

  “这是险地,也是绝地——三年之后呢?”

  至此双方都已bī得紧紧的,目不瞬睫盯着对方唇枪舌剑。莎罗奔突然一笑,说道:“三年之后谁能说得定?也许天下有新的变局,也许朝廷有甚么新的章程,也许地震,一座北京城都烟消云散——这三年,扼守金川堵截围困我们的军队至少要一万人,还要时时警惕我‘逃跑’,皇上累不累?天下那么大,要专意分出心来关照我莎罗奔一个人!”

  “皇上英明天纵,拥天下雄资,尽可‘关照’你。”岳钟麒一哂说道:“这不过是一员副将,比如兆惠海兰察就办得下的差使。”

  莎罗奔也讥讽地一笑:“所以,你来劝我,用你们汉人的话‘丢人现眼’地下山投降?”

  岳钟麒“哦”了一声,仰天大笑道:“丢人现眼?这是招安!招安你懂吗?比如暗夜里向着有光明的地方走,带着你的一族人离开饥饿寒冷瘟疫和战争,能说是一种耻rǔ?宁折不弯?你太自大了。别说你,多少英雄豪杰,哪个见皇上不要摧眉折腰?你本就是皇上治下的一方豪qiáng,又没有公然造反。现在,还你的本来面目,有甚么下不了台阶的?杜甫有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冻死死亦足’,就算你一人受难,换来金川千里之地,父老康乐,难道不值?看来你莎罗奔没有这个志量心胸!”

  “岳老爷子,”莎罗奔也一笑即敛,yīn沉沉说道,“听起来似乎满好的。怎样教我相信呢?dòng里现放着两张罢兵契约,一份是庆复,一份是讷亲张广泗在上面签字画押!都不算数了!汉人讲话总归不能信守的。”岳钟麒不假思索应口答道:“他们与你签约,乃是背主欺君贪生怕死讳败邀宠的卑污行径,怎么把我岳某人和他相比?”朵云在旁哼了一声,说道:“岳老爷子为人我们也略知一二。当年有两位秀才到大将军帐下劝说老爷子反清复明,老爷子一边和他们八拜结兄弟之好,一边向雍正爷密报,翻脸无qíng就把他们扣押起来严刑拷打——我屈说您了没有?”

  这是十分刻毒的诛心之语,也是十分繁复难以说明的一件往事。岳钟麒嘿然良久,心一横说道:“比如叶丹卡,如果找你密谋杀害莎罗奔,你大约也要虚与委蛇探明他的底细吧!你若想听当是真qíng实况,待我们的事有了结果,我当众向你全族讲说。我岳钟麒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倒是你,还有莎罗奔,当着我的面杀掉了色勒奔,你们不是夫妻?他二人不是兄弟?你倒说说看!”

  莎罗奔霍地站起身来,目中凶光四she,死死盯着岳钟麒,右手下意识向腰间摸去。qíng势立即变得一触即发,守在板壁下的藏兵跨前一步,都将手握紧了刀柄。

  “有酒没有?”岳钟麒一脸冷笑,将面前空碗一推,再倒一碗来!”

  “待朋友有酒,待敌人有刀!”莎罗奔涨红着脸凶狠地说道,“你至今仍在向我的伤口上撒盐巴!我可以‘面缚’到傅恒营中,但我也可以说‘不’!我可以留你当客人,我也可以杀掉你——在这里倚老卖老么?”

  “那是!哥哥尚且能杀,何况我一个姓岳的?我信!”

  莎罗奔“砰”地一拳砸落在桌子上!所有的坛坛罐罐碗勺杯匙都跳起老高,桌子本来就不结实,受了惊似的弹了一下,四腿歪斜着软瘫下去……十几个藏兵“呼”地围了上去,站在岳钟麒旁边听令。

  “把他架出去,用火烧熟了他!”莎罗奔闷声吼道。

  几个藏兵一拥而上,架起岳钟麒便走,岳钟麒拼力一挣甩脱了,冷冷一笑,说道:“何必故作声势?大丈夫死则死耳,用得着你们架?我去了,你——好自为之!”说罢掉头就走,对藏兵怒喝道:“头前带路!”

  “慢!”莎罗奔突然改变了主意,“把他带到客房里,严加看押——傅恒来攻,这不是绝好一个人质?”

  ……岳钟麒被押出去了。众人被方才的场面弄得一惊一乍,兀自心有余悸,一言不发注视他们的首领,崖dòng外一片声响的松涛不绝于耳传进来,山口的风鼓dàng而入,chuī得松明子火把明暗不定,显得有点yīn森,人们都打心底里不住发噤。不知过了多久,活佛仁错讷讷说道:“故扎,这样一来就只有拼到底了……你再思量一下……”朵云看着丈夫铁铸一样的身躯,轻声说道:“你的伤该换药了……唉……我其实很服这位老爷子胆量骨气的……他似乎是个好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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