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_二月河【完结】(5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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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派你什么差使现在没定。圣意尚在犹豫不决……”阿桂仿佛不胜怠倦,缓缓晃动着身子,闭目养神,伸出手指掐着鼻梁侧睛明xué又揉又按,透着长气一边调息一边说:“刑部没有汉尚书,满尚书英阿其实是个泡衙门的。整日在印结局,跑光禄寺、大理寺,除了秋审决狱任事不管,要管的事就是油锅里捞钱——偏他是三爷府里顒珅贝勒的奶哥子!贴身贴心的包衣家生子儿。弘时三爷人虽不地道,毕竟是皇上亲哥哥,又死了多年,孤儿寡母的,没有大错儿,皇上不忍叫寡嫂伤心,再不肯折损他的体面的。只可再配一个能gān的汉员把衙务料理起来……这其实都是外间难以知晓的要紧话,李侍尧听得极专注,点头喟然叹道:。”弘时当年几次下手图谋皇上。皇上这片心……唉!太仁德了……不过话说回来,如今旗人里头,真能做事的也实在是凤毛麟角。我几次建议整顿旗务,折子奏上去都留中了。真的没法整顿了么?”

  “没法整顿了……”阿桂悠长叹息一声,脸上似喜似悲,带着毋庸置疑的无可奈何,说道:“圣祖爷天纵英明千古一帝,世宗爷那是何等的刚决果毅!几次痛下决断整顿,结果呢?整一次出一次大事,整一次回过头来更加败坏!旗人一落糙就注定有份皇粮,谁肯用力读书习武?当官容易升官容易,赏重罚轻已经成了规矩,谁肯真正为国家出实力做事?……像一块烂透了的ròu,臭鱼烂虾,能整顿变成鲜ròu?不但旗务,就是吏治,你做两广总督在外,比我清慡,还能不能整顿?唉……这些事不如不想,越想越糟心,越惊心。只合住眼睡觉,醒来做事,能着些尽力尽心维持罢了……”说着,眼角竟浸出泪花来。

  他如此忧虑国是,李侍尧又惭愧又感动,忙劝慰道:“《红楼梦》里说‘烈火烹油鲜花着棉’,盛极难继,历代皆有的事。旗人败坏腐烂,充其量也就百余万人,但吏治我看事尚可为。把住这一头,不致出大乱子的。”“你说的我也想过,吏治上确乎不敢松懈。”阿桂已恢复了平静。自失地一笑说道:“我说的是隐忧,根子上败坏了。《红楼梦》里还有一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外面儿上瞧还在熏灼鼎盛之时,正因事尚可为,皇上才加倍勤政事必躬亲宵旰不懈,你看,尹继善已经累垮了。上次看他,半日才认出我来。傅恒就是平日上朝,走道儿都蹒跚晃dàng,这次病在缅甸,看来也难……就是我,当年你最相熟的,能挽三百个硬弓,五十斤石锁玩得滴溜儿转,是如今这模样么?眼见又轮到你了……”

  “六爷的病到底怎样了?”李侍尧问道。他起始发迹靠的就是傅恒,一路平步青紫,其中,傅恒奥援也不无着力,他的身体李侍尧自然关切逾常,身子一倾问道:“一路听官场风言风语。有说只是疟疾的,也有说瘟瘴的,说路过湖广,勒敏专请叶天士看过,说无碍的、说不好的都有。你知道傅公待我极有恩qíng的,我一路不高兴,就为怕见六爷病重……”他低垂下了头,叹了口气。

  阿桂眯着眼端坐不语,似乎在斟酌如何对答。许久,他叹息一声道:“无论德、才、资、望,事上待下公忠仁义,大节醇粹小节谨慎,本朝人物是没人能比的了,就是前代先贤,比起来也是难有其匹!人,大全了不成,唉……他是招了造化所忌……”这其实是把话说透了,傅恒病在不测!李侍尧心中一阵慌乱。他蓦地觉得一阵空落,此刻才明白,自己一生原来都在信托和依赖此人,一旦抽去这根主心骨,竟有些魂魄不能自主的意味!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喃喃说道:“连叶天士也束手了?这……这……”阿桂其实和傅恒jiāo往更深,但他久在中央机枢养成的深沉城府,讲究“万事不激动”,见李侍尧一副失神模样,安慰道:“你、我、还有过去了的继善,就连纪昀在内,都是半生闯dàng,一直仰仗着六爷,万岁爷更和他有骨ròu之亲托着君臣之义,他实在是我们乾隆朝的柱国顶梁之臣。不但你心里不好过,大家都是一样的。他患的是瘴疫,叶天士开的药方用‘以毒攻毒’,砒霜下的分量很重,万岁爷和傅恒家人都劝阻不许用……这是一半人事一半天命的事……他打熬得好筋骨,体气原本壮实,回京慢慢调养,也许有些转机……”他那样老成gān练的人,说着话已是泪光莹莹。李侍尧还待说话时,门上太监进来禀道:“养心殿卜公公来了,有旨意!”阿桂和李侍尧忙都下炕来,已见卜义掀帘进来。

  “皇上有旨。”卜义十分习惯地进屋站定,对两个鹤立待命的大臣说道:“傅恒已经到京,皇上即刻发驾至傅府视疾。皇上旨意,阿桂李侍尧亦可前往探视傅恒。钦此!”

  “扎!”二人齐声答道:“奴才们遵旨!”

  见二人还要跪,卜义忙笑挽住阿桂,说道““主子吩咐过免礼的,请爷们这就过去。”又对李侍尧笑道:“这多年没见李爷,还该给您老请安的……”说着扎手窝脚便要打千儿。李侍尧却和他十分熟捻,一千拉起,笑道:“你这条者阉狗,还不知是想我呢还是想我的小东道!——瞧你这身行头,如今是养心殿的老大了吧?”卜义却似乎有点怕阿桂,不敢放肆说笑,怯怯地闪眼瞟阿桂一眼,说道:“如今仍是王八耻的头儿,不过他在圆明园那块,我在内城里侍候。大人虽是玩笑,小的可当不起呢!”阿桂已经更衣齐整,淡淡说了句:“你回去缴旨吧。”便和李侍尧联袂出来。到西华门口,阿桂才问道:“你骑马来的吧?”

  “是。”李侍尧突然觉得阿桂与几年前已在不相同,体态举止笑貌音容都变了,透着一股冷峻,令人难以亲近,因见问,忙道:“不过骑马去探视六爷大显摆,也不合体例,我还是叫他们备轿吧。”阿桂笑道:“家里人未必想着给你预备轿子。何必那么生分,就坐我的轿吧。省事省时辰。”说着上轿。李侍尧犹豫了一下,忙也上了阿桂的四人抬,一边挤着在阿桂对面落座,笑道:“如今外任道台都有坐八抬大轿的了,你这么大官还坐这个!什么事呀,一到北京就变了!”说着,觉得一动,像滑动似的轿身已经徐行,连轿外舆侠的脚步声都听不见,李侍尧想说什么,看看阿桂脸色。没言语。

  傅恒府在城东老齐化门一带,离着鲜花深处胡同不远,其实从东华门出来要近许多路。但东华门是当年崇帧皇帝亡国出逃的门,不吉祥,满州人初入关,不在乎这一套,康熙年还尽有在东华门递牌子的,雍正以后相沿成习都从西华门出入。东华门大早开门,宫中采办的活猪活羊鲜菜柴炭从这里进宫——已经成了规矩。但这一来,轿子就绕了远,几乎多走半匝紫禁城。见阿桂一语不发,默默望着轿窗外灰不溜秋的街衢,纷纷回避的行人,似乎若有所思,又似乎什么也没想,李侍尧耐了许久,问道:“佳木公,你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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