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_二月河【完结】(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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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个人赶到huáng花镇,已是西正时牌,集刚刚散场,背搭裢的、挑担子的、赶牲口的乱哄哄离镇而去,满街遍地的牛驴骡粪蔗渣柴屑混在浮土泥沙中,片石烂砖垒起的汤饼锅灶兀自余火未尽青烟袅袅。人jīng子连问几家大门面客栈,俱都是“客满”,细打听才知道都住的沧县和沧州府的衙役,为因“皇子十五阿哥爷奉旨出巡山东”,这里紧临运河,是必经之道,府县连日倾巢出动维护治安,镇里大店都住的这些人。颙琰听得好笑,说道:“倒不晓得他们这么张致的,咱们怎么办呢?”王尔烈道:“他们也是好心,勤谨奉差总是不错——看后街有小店,寻两间房胡乱住一宿,只要洁净就成。”颙琰中午在船上只吃了一盘点心,走了这老远的路,早已饥火中烧,眼见前头大店中进进出出吆吆喝喝都是圆帽子蓝衫衙役,又雅不愿混迹在这些人中间吃饭,一展眼见左近一个小铺,糙顶瓦檐只两间门面,门口靠一块门板,白粉写着“留饭”二字,门前打扫得十分gān净,因指定了道:“小悟子去定房子,我们在这里吃饭等着。”

  “是啰!”

  小悟子答应着撺蹦去了,人jīng子在门口拴马桩系了驴缰随王尔烈、颙琰进店看时,其实是两间在前,迎门通着后边还有两间暗房。老实说话这不能叫“店”,只是个临街住户,摆摊儿卖粥饭的人家。店面里堂陈设十分简陋,靠西墙两口风箱柴锅烟囱通向屋外,像是一口锅造饭一口锅炒菜,旁边支一个案板,四张矮桌旁摆着十几张小杌子,是供客人坐着吃饭用的,桌凳地面都抹扫得十分清净。也没有伙计,只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统着一袭粗青布老棉袍,挽着袖子正在洗碗。见他们进来,老汉忙揩了手,一唱老实巴jiāo的样儿哈腰赔笑道:“三位爷台来了?请随意坐。我这儿寒磣得很,只有家常饭菜,白面饼子卷葱蘸酱,粥是现成的,还有自家腌的小菜,想吃面条儿现做。眼下大冬天儿也没什么鲜菜,蔓菁萝卜白菜,也有jī子儿,随意炒点给爷台们下饭。”人jīng子自到锅边搅了搅那粥,尝了尝回身笑道:“二位爷,是huáng米绿豆粥,水也不好。连ròu也没有,咱们换一家吃吧。”颙琰见老汉一脸失望,木着脸呆笑不知所措,倒觉不忍的,出笑道:“这里也还洁净安静,我有素的就成。你们要吃ròu,叫老板去买点熟ròu过来也是一样。”说着便坐,王尔烈也坐了,说道:“我也不用吃ròu。现成的吃饱就好。”说着老汉已经提茶出来,每人斟上一盅,又问人jīng子:“爷要什么ròu?卤猪头?五香羊头?还是牛ròu?要多少?”

  “要五斤熟牛ròu。”人jīng子无所谓地随口说话,“要淡的。你这里有酱蘸着吃,也就差不多了。”颙琰端着茶一呷,正要说话,听见这话不禁一怔。王尔烈也瞪圆了眼,迷惑地看人jīng子,不知他是玩笑还是真的。人jīng子见老汉目瞪口呆盯自己,笑道:“我又不是怪物,怎么这样看人?——这里没有卖牛ròu的么?”老汉这才醒过神来,连连呵腰道:“啊——有有有!是我没见过世面,不知道爷恁大饭量的,叫爷给吓住了。”回身向里屋叫道:“惠丫头——到后街季家汤锅上端五斤牛ròu来——一会客人付了账就送钱过去!”

  接声儿便听里屋“哎”地答应一声,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挑帘出来,高挑身材杏子脸,乌鸦鸦一头青丝,又粗又亮的大辫子直垂到腰肢,青布大褂月白撒裤滚着绣梅镶边儿,一身慡净利麻出来,只看了王尔烈三人一眼,走到老汉身边小声道:“这半个月赊了人家二百多文呢!我娘抓药的账也没还,就是人家不张口,我也不好意思的……”说罢转过脸,大大方方给颙琰蹲了个福儿,说道:“爷们吉样!我们实在是小本生意,没不过脚面的水,不怕爷笑话,得请爷赏了钱,才好开口买ròu回来,爷们包涵些个。”颙琰生在深宫,养在王府,身边丫头多得叫不过名字,也向不在这上头留心。这样头遭渎面相对,那姑娘黑瞋瞋一双瞳仁凝视自己,顿觉浑身不自在,忙着掏袖子摸荷包,才想起钱在驴搭包里。人jīng子早已递过半两一块小锞子,笑道:“这个连欠他的债都还上了。瞧你一家子也是老实人,不用找了。”惠丫头接了钱,忽闪着眼看了看三位客人,忽然脸一红,变得有点忸怩,躬腰一敛衽,细声细气道:“谢大爷的赏……你们是菩萨心肠,老天爷照应着爷们呢……”说罢匆匆去了。

  这里老汉摆出饭来,白面玉米huáng白二色煎饼焦脆喷香,另有葱白儿、姜丝、醋胳蒜苔儿、红椒,芜姜,大酱碟儿里兑了小磨香油,还有生腌芹菜、豆腐丁儿、青白翠红满案扑鼻儿香,颙琰平生没吃过这色饭菜,葱蘸酱加小豆腐卷了玉米面煎饼,人口但觉齿颊生津。王尔烈吃了一口,便连叫:“好,好!就这腌菜也和我东北不相上下!”老汉在旁吸着旱烟看他们吃饭,说道:“只是这地分儿水不好。我们吃惯了也没什么,外来人消受不了。”人jīng子却似乎不在乎那碱水稀饭,煎饼卷葱猛吃,稀饭猛喝。

  闲话吃喝中颙琰才知道这家姓鲁。淄川老家前年闹蝗灾落居这里,近村开了五亩碱地,变卖了行李家当在临路盖这几间房,专门照应驿道过往脚伕车把式挑担推小车一应苦作行人。颙琰因问:“既然碱地能开荒,你多开些地不好?五亩能有多大收项?”

  “地就在那南边。”鲁老汉用烟杆指指门外,“这地要用水洗才能种点高粱什么的。水洗过的地没劲,幸亏这镇上多的是牛马粪,沤出来再上地,夏天雨水多再洗。比我们老家种地费十倍的工不止。老伴身子骨结实还好,给人家过往客人洗洗衣裳,fèngfèng缀缀将就混个肚子圆。她去年老寒腿犯病,就算我一家子都病了……唉!”他满脸皱纹,仿佛在品咂旱烟的苦辣滋味瘪着嘴吮着烟嘴吞吐烟雾:“没法活命了……德州那边听说活计好找,他舅舅来说了,儿子闺女都去,儿子会木匠,惠儿能洗衣裳,针钱活计也好,正给他们凑盘缠,讨条生路去吧!”他舔了舔发gān的嘴唇,沉默了。

  王尔烈在旁听着,代这一家想想,也真是没有法子。因问道:“沧县既然不如淄川,你们回乡去不好?熟人熟土的到底有个照应,何必叫儿女们再去德州?”鲁老汉道:“这地方临官道靠运河,北京南京过来过去的大官多,还算有王法,我们家那块里进去就是青石山,大户人家一头通官一头通匪,忒霸道的了。今儿一个捐,明儿一个税,后日又是哪个大王来‘借粮’,一层层儿都压了小户人家身上。像惠儿这样的女孩子,出门走亲戚五里地都不放心,财主们巴结土匪,叫了佃户人家妮子进去‘帮活’,一个不对就糟蹋了——”他还要说时,惠儿已端着个条盘进来,大约在门外已听了这“不中听”话,红着脸嗔道:“爹!哪有这么多闲话!”人jīng子看那块牛ròu,是整整一个牛后腿肩胛,上头带着汤锅里的浮沫,犹自蒸腾大冒热气,整个屋里都弥散着浓烈的ròu香和茴香桂皮香味,嘻嘻笑着接过来安在桌上,从腰中抽出一柄解剜尖刀割下一脔,说道:“小惠,这块筋胛板给我主子们薄薄切一盘。剩下的我来消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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