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笑着放下笔,搓着手还想看再嘱咐几句什么,见刘墉进来,往杌子上指指,说道:“你来了?坐,坐嘛!”
“皇上看上去很高兴。”刘墉行了礼坐下,笑道,“臣去户部见着了十五爷,他还惦记着huáng花镇那块碱地,沧州府短着十万银子,但户部没有单拨这项银子的出项。方才在军机处门口遇了和珅,和珅说这是利国利民的仁政善举,他原有八万银子准备购一处庄子的,不买了,先挪出去给十五爷用。这么着差不多也就够用的了。”乾隆笑着点头,说道:“朕看阿桂于敏中——连你在内,都有点瞧不起和珅的样子。怎么样?这人还是轻财好义的吧?”刘墉道:“其实也没什么瞧不起,若论聪明,和珅是第一。只是说不上来,有点像个jīnggān女人似的,不大合着脾xing。”
乾隆大笑:“jīnggān女人——不错,有点像。子路威猛颜渊文静,张良貌如美妇,同一仁也,何必曰同。都像窦光鼐gān巴巴的才好?”刘墉也笑起来,却见乾隆已经肃容,忙欠欠身子坐正,听乾隆问道:“叫你来是要问一问,纪昀和李侍尧的事你有什么章
“纪昀不是贪婪受贿的人。”刘墉正容说道,“官作得大了,在位日久,又深蒙圣上爱重,偶有失检之处,家族生齿日繁,门阀贵盛良萎不齐,所以有李戴的事搅出来。他是为名所累,与李侍尧确是不同。”
“李侍尧呢?”
“臣思量这人,是一辈子吃素,持斋不坚吃了一顿狗ròu。”刘塘沉思着道,“吃了狗ròu又懊悔,想暗地改过,在这时候菩萨觉察了,是个倒霉人。”
乾隆听得不禁一笑,说道:“他自要吃狗ròu,也须怪不得菩萨。”
“是。”刘墉说道,“其实天下如今qíng势皇上心中也有数,大官贪大小官贪小,只有贪多贪少之别。还有一种分别:有些官也做事,也办差,顺手牵羊捞点钱,有些官不作事,甚或专作坏事,无钱不办事专门贪婪,京官不能直截贪,就从外任贪官手里分润,或调拨钱粮或调任补缺从中敲诈,仍旧是个贪!为官不贪原是分所应当,并不是功劳,臣为着如今这样的人少,反而成了稀世珍宝。说XX人廉洁自好,别的不问,那就是顶尖的好官了!”他向怀中掏摸了两下,又止住手,乾隆道:“你要吃烟?也随你吧!朕已经看惯——”想想正议纪昀的罪忙止住了,“除了大朝会,你不用请旨可以吃烟。”刘墉忙赔笑称谢,取出短烟杆打火点烟,猛抽一口,十足过瘾地喷着烟又道:“这都是臣剖心置腹的话。臣敢说,做官做到纪昀这位置,门生故吏遍天下,想发财可以富能敌国,他没有。学问好,肯做事,这就可取之处很多,小不检点的事加以惩戒还是好的,不宜置重刑。臣到军机处后,调阅官员文卷看,常常叹息,十足坏人从头到尾从早到晚都坏的没有,十足好人赤足完人更没有。就是臣,把臣前后过错累积叠成文案,也难逃辜恩溺职之罪。讷亲贪功误国恩将仇报,把他的功劳好处一摆,也少有人及呢!至于李侍尧,臣更多的是惋惜,他的罪臣没法替他辩,但他确是有才气能会gān事的人,单是元宵节擒贼就看得出来,然而他实贪三万有余,论国法断难免他一死,臣十分痛惜的……”他低下头,噗噗地连抽闷烟,掩饰着心中的闷躁不安,没有再说下去。
乾隆也一时没有说话,只凝视着缩项躬背的刘墉,似乎感慨良多又似乎在自想心事。移时,趿着鞋下炕来悠然踱步。刘墉坐得直了点,垂着三角眼睑用目光追视着这位人主,不知过了多久,乾隆叹息一声,一边走一边用手指点着刘墉道:“你是说了实话……军机处……只有你一人说实话啊……”
刘墉不解地睁大了眼。
“想重重处分他们的是于敏中,偏说要从轻发落。”乾隆似笑不笑,徐徐说道,“阿桂和珅有心庇护,口里却声声叫说要置之重典!”
刘墉却发惊异,不安地蠕动了一下身子。乾隆这个说法他不奇怪,他是奇怪和珅何以会和阿桂意见相同。
“这件事意见不同不足见罪。论起来各自主张都有道理。”乾隆以为刘墉不解,略带苦笑说道,“本来的死罪,说得轻描淡写,激动了朕反而要重重加罪,拼着自己挨一声‘昏聩’斥责,也要将纪李二人和孙士毅齐根扳倒,这是于敏中的想法。本来的活罪,偏要说得迹同反叛,由朕来‘拨乱反正’,加恩饶恕了纪昀,也要拼着朕训斥他们‘残刻’,还要落一个qíng愿‘仁归于上’的名声,你看看他们各自的算盘打得jīng不jīng?只有你刘墉是直述胸臆啊!”
刘墉抽着烟出神,心里却一阵惭愧。他几次听乾隆说过纪昀欠历练,也几次细阅过李侍尧过去的奏牍朱批文件,今日这个奏陈几分出于公心,几分私谊,又有几分是揣摩,凑在一处实话为好,所以出此,倒得了“光明正大”的嘉谕。但这实话也是不能说的,只索xing硬着头皮认承:“皇上待臣推诚置腹,臣岂敢欺饰回报!”
“纪昀的罪,在于与朕不能同心。”乾隆说道,“他学术好,文笔你们谁也难比。但他自恃才高,弄小权谋玩小心眼,不是纯臣!卢见曾见罪转移财产,朕断定是他泄露的消息。河间纪家子弟,今年全都入员,没有查出他请托的证据,朕也敢断定他做了手脚!有一点小聪明朕并不厌他,如果把朕当无知小儿,朕岂能容他!曹cao杀杨修,朕幼时读及这段史实,常常为二人扼腕痛惜,历练阅世之后才明白,自也有不得不杀的隐qíng,像曹cao那样文武全材的雄豪之主,岂是杨修玩弄得的?聪明过头反被聪明误,要严加惩戒!”
还是要“教训”的意思,虽然没说如何“惩戒”,但纪昀xing命是无碍的了。刘墉不禁暗舒一口气。
“李侍尧的案子不要jiāo部议处。”乾隆心境似乎有些烦乱,“把案由发往各省,由督抚、将军提督公议处置办法。这件事你下去立刻就办!”
刘墉心里一动,忙离座跪下答应“是”,但官员犯罪征询各省意见还是头一遭,他一时揣不透乾隆用意,一边思量着,问道:“既然不jiāo部议,自然是军机处汇集。请旨,是用廷寄还是用六百里加紧?”乾隆道:“用廷寄。他是督抚,也是朕素来常表彰的,案由发下去要给这些封疆大吏留下思量余地。匆忙送上来个处分条陈,他们还以为朕仅是为了垂询他们。”听了这话,刘墉心里也若明若暗看到了乾隆心底深处:jiāo部议处,议的结果决然只有一个“杀”字。他是既舍不得杀,又不想太便宜了李侍尧,发下去案由让众人议,既能堵住部院大臣的口,也是教训各省这些诸侯,这些无法无天的一方神圣上议罪折子,等于给乾隆立一个字据“不学李侍尧”——这么jīng明绝伦的主意,出得堂堂正正,亏他怎样想来!心里不胜嗟讶赞叹着,刘墉却不敢自作聪明多说一个字:“臣这就布置。两广福建云贵这些省道路遥远,臣以为不妨用六百里加紧递送,廷寄书信再说明一下就好,这样,回奏的折子日期不至于相差太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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