颙琰听了失口一哂,说道:“我们会缺钱?缺钱也不找你!和珅你要当心呢!有人跟我说,圆明园工地上匠人的工银,从这个月降到二分五——从来都是三分嘛!上个月还是四分,年头年尾还六分呢——怎么减下去了?”和珅听了一怔,旋即笑道:“修园子是正项支用,谁敢动这银子?冬季和夏季都是四分,chūn秋两季三分。这个月短了下个月必定补出来的——爷明鉴,从云南老树林子、长白山里运来木料,一根梁柱材料上万银子,近日说又采到一株白檀香木,比雍和宫里的还大一倍不止。钱沣要一百万银子运来北京!他那里狮子大张口,福四爷劳军要用拨一百万,一时筹措不及就得寅吃卯粮。我过问一下是怎么回事,都是屁水汗流下苦力的人,不能短了人家的!”颙琰笑道:“我们管不到你,不过听了闲话白说说。当家人泔水缸,我们省得!”颙璇又道:“福四爷的一百万是官样文章,他写信给刘崇如,另要五万银子,这事你知道不?”
“八爷,这五万是什么用场?”
“攻打诺美喇嘛庙,选了五百jīng壮兵士,悬赏打下来每人一百两。”颙璇说道,“一百万是三军普赏,这五万不在其内。”颙琰见和珅发愣,说道:“八爷只是说说,再添加是要请旨的。福康安太阔绰了,这么着不心疼库银,敢qíng不化他公爷府的!”
“奴才尽量腾挪就是了。”和珅装出一副无奈样儿苦笑道。五万银子在他身上简直不算一回事,议罪银、关税、圆明园工银上一笔就划过去了。根本不用惊动户部,但他深知这位“十五爷”,母亲魏佳氏出身寒微,小户人家“把家子”悭吝的主儿,让太监买个金镯子还要亲自戥一戥分量,他新纳的山东侧福晋更是穷人出身,衣服穿洗得麻花了,细心对上布丝儿补上织上还要穿。十五阿哥俭朴也真有家教内间在里头,说这样话一点也不奇怪。在这样人跟前越是像个“老账房”越好——却也不能传出去寒了福康安的心,因曝着嘴唇,吃了苦药似的说道:“朝廷进项多出项也多,这就是个难!不过人家出兵放马斩头洒血的勾当,又着实打了胜仗,流出的血咬牙忍痛也得割放出来不是?”两个阿哥见他这般苦相,一笑联袂而去。
和珅这才出午门左掖门忙“正事”。刘全已经等在外头,两个人将六七十名回族妇人筛了粗箩过细箩,拨拉来去jīng心挑选,又叫了王廉和芍药花儿出来帮着“斟酌”,看了相貌端详腰身,摸脚捏手的也自占了点空便宜。只可叹这些女子,在西域和卓部也都是金尊玉贵的大家闺秀,一旦沦落万里艰辛押解到此,由着虎láng士兵呵斥拨弄、满腹悲凄听小人作践蹂躏……足用半个时辰这才停当,和珅又密密细细和两个太监叽哝一阵子,看着押进右掖门这才离去。
办完这件事,和珅又赶到户部会议,听银钱出入账,安排派人和工部联络,踏勘金川筑路的事,说了漕运议河防工银,连听回事儿带指示,天已经黑了。因刘全管着圆明园园工,他不在,许多事议不上手,只问:“是谁把工银减了五厘?”他本来和颜悦色的,已经有人背后说他“一团和气”,突然变了脸。众人都是一凛,许久才有人笑道,“是刘总管……”
“刘全?为什么?”
“承德外八庙几个喇嘛寺佛上贴金,户部现银短着,户部和工部几个司商量了一下,现在天气暖和,园工柴炭上银子要减下来。请示刘总管,他点头了的。”
“你们日日见我,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说?”
和珅的脸在灯下显得又青又黯,啜着又苦又涩的酽茶扫视众人,说道:“不行,短了的五厘下个月补上!我听说园工饭食上头也减下来了,五天一ròu——不行,还是原来尤明堂手里规矩,三天一ròu,咸菜稀饭馒头管够!这是什么工程?不怕工人使坏么?他们花样门道多着呢!大梁头儿上给你弄个风口儿,外头大风一刮,风哨儿响起,殿里头听着一片鬼哭láng嚎;墙里头魔镇你,塞些乱七八糟的五鬼纸马什么的,或者空dòng砌进一盏灯去,住进去的人合眼做恶梦睁眼睡不着……发作出来你到哪查案子?你们忒贪心的了,这点银子也要刮,要出大事儿的!”
众人已是听得目瞪口呆,内中有个尖jīng人惊讶地叫道:“和爷真不含糊!连这些您都懂……我说我那新宅子住进去,每天半夜里跟有人下楼梯似的,东响一下西响一声,吓得人睡不宁!这么说没准就是匠人们做的手脚!”
“那你一定亏待了匠人。”和珅冷冷说着立起身来,“上梁时候玩几手,要屋子里闹鬼响动易如反掌!回去请工匠吃一席,请他们拾掇一下吧。”说着离座出门升轿回府。
大轿一落,和珅呵腰出来,便见刘全带几个家人迎上来。和珅一脸不快,见门首廊下堂房天井到处烛火煌煌,扬扬下颏问道:“不年不节的,这是闹哪一出?显摆我们有钱么?”
“哪的话呢我的爷!”刘全笑道,“今儿什么日子爷都忙忘了——是十公主的生日!大太太进去贺了,娘娘又派嬷嬷赏了许多头面首饰玩艺儿。海宁大人打奉天也送的有礼。还有内务府的苏凌阿、吴省三、李潢、李光云几个,这会子还在议事厅里等您下朝呢?”和珅怔了一下,才想起冯氏说的金佳氏贵妃有意将十公主许给丰神殷德的事,原想女人们闲话兜搭,差不多都忘了。谁知竟认了真——这么说至少是太后皇后也点头了的,苏凌阿他们赶着趁热灶窝儿也是常理,他咧嘴一笑,脚步轻快了许多,瞥一眼议事厅檐下琳琅满目的礼品几步跨进厅中,苏凌阿几个人早已起身,齐都打千儿迎接,一个个笑逐颜开“和爷吉祥”“中堂大喜”“乘龙攀天”一片声嘈嘈。
“这是皇家雨露,和珅蒙恩沐浴而已。”和珅大大方方坐了中间,看看几个人,原都是内务府雀牌桌子跟前好友,如今一个个奴颜卑膝在自己跟前打磨旋儿,不觉有几分得意,却不肯落了寒伧相,手摆着,一付雍睦贵重气度笑道:“诸位请坐,你们来的正好。方才在户部会议修园子的事。你们都在园子里管工监督,正有些事要安顿给你们。”他指了指门外,“那些东西都是你们送的?”
四个人都笑呵呵坐着,听他问,末座的李光云半欠起身子,双腿直要站起来似的双手摇着,说道:“我们四个谁也没送礼!卑职们都是懂规矩的,和相上回训斥了,还敢再犯?那都是部里几个司曹官儿带来的,刘全不肯收,暂时放着听您处置的。”苏凌阿吴省三和李潢也都笑着说:“不敢。”
“这就对了。”和珅说道。看看这四个人,李光云gān筋伶仃尖嘴凹颧像只猴子,吴省三苏凌阿肥得像ròu团堆在椅上,只有李潢形体端正些,却又是双斜眼,不禁失笑,忙又换了正容说道:“园工是肥得放屁冒油的差使,多少人红着眼盯着,大小事qíng不留心叫人揪住了,我也护不了诸位。单是你们四位管的工,每年要过手两千万银子的吧?工程上头用多少、采办上头支用、人qíng上头的是多少,你们有数,我大概也不是瞎子——刘全你也进来听我说!”他招了一下手,“工银三分降到二分五,可以算一笔账,三十万工匠,是能省一千五百两银子,一年下来也就五十万。这点银子账上哪里动一笔腾不出来?非要从匠民伕牙fèng里挤?——这都是背井离乡穷得掉渣的灾民饥民,也好意思狠心榨他们的?要知道这里不是外省,也不是京师杂居市民,他们就在禁苑里做活计。明日皇上就要进园子,比如说有那么几个不怕死的,拦舆告我们一状,输赢不去说他,是个什么声名脸面?兄弟们啊……不能见小忘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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