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方劲已是顶不住了,带了几十个兵士砍杀着冲开一条下山的路。山下的兵士们则一边大喊大叫着接应,眼看大队人马就要冲上去。猛地又听“哗”地一声响,滚木和礌石轰隆隆恰似石河开闸般倾泻下来,攻山的队伍不待下令便掉头就逃,跌死在山谷里的,仆身在地向山下滚的,躺在山坡上等死的,什么样儿的全有。
“军门,”范高杰身边的军士吓得面如土色,急急说道:“只有恶虎滩能暂避一时,再走迟了恐怕……”
“放屁!”范高杰怒喝一声,大声令道:“令军向我靠拢!”
全军靠拢已经不可能。四散逃下来的兵官已完全失去建制,范高杰连斩几名逃兵,一点作用也不起。自己的坐骑也被一个败兵夺去打马扬尘狂奔。听着雷鸣一样的石头滚动声愈传愈近,他也不敢迟疑。范高杰长叹一声说道:“退守恶虎滩……”
几十个中军亲兵巴不得他这一声,将重伤的胡振彪搭在马上,簇拥着范高杰向西南一阵急奔。直到恶虎滩谷口,完全避开石阵,才略略喘了一口气,此刻败兵已如cháo水般跟着涌过来,一个个汗血jiāo流,相携相扶着下来,竟如逃荒叫花子一般,全然没了半点章法。
“快点,分头去打听方劲下落!”范高杰满脸污垢、满身油汗站在滩口。恶虎滩,四面环山,皆是cha天绝壁。蔚汾河、界河、漪河三条河怒làng滔天地从三道峡谷中挤进这一百多亩方圆的险滩,水势从高落下,犹如半躺着的瀑布发出令人恐怖的轰鸣声。水在滩口互相jiāo织着,形成了一个环形,中间被冲成一个乱石滩。不知何年何代冲下一块巨大的虎皮斑怪石。虎头虎蹄俱全,耳目亦依稀相似,偏着脑袋,狰狞地望着北面驿道口。南驿道口和北驿道口隔滩相望,中间早已没了桥,白茫茫碧幽幽的河水盘旋流淌。景观煞是吓人,水却不甚深,不少兵士站在平缓的流水中洗头涮腿,深处也不过到腰际。南边驿道口却被一排木栅门挡住了,门旁石壁上凿着“驮驮峰”三个颜体大字——驿道竟是绕驮驮峰东麓半山向南而去——大字旁不知哪个墨客在石上提着茶碗大的字:
吾曾行蜀道,亦曾过娄山。而今经此地,始觉落心胆!高标cha天、幽谷中怪水盘旋。即当亭午壁立千仞古井间,日月光难见!虎蹲láng踞乱石飞瀑、袅袅如霾烟!知否知否?此为天下第一滩!
后头还有题跋,却瞧不清楚。范高杰虽识几个字,此时也没心绪,只觉满目凄惶。正没奈何处,谷口一拨人马又到,方劲带着四十多个残兵回来。这群人几乎个个带了箭伤,缠头裹脸、束胸勒臂,却是包扎得还好,最难能的是还牵了二十多匹运gān粮的走骡,一个个疲惫不堪踽踽而行,进了恶虎滩口。
“好,有粮就好办了!”范高杰眼睛一亮,竟扑到一个粮驮子上,爱抚地用手摩挲着粗布gān粮袋,有些气短地对方劲道:“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给傅中堂往太原报信——原来牒报不准,贼势浩大,我们中了埋伏,血战到此,困守恶虎滩待援!你、我,还有胡振彪三个主将都在,总算扳回了局面,还好向朝廷jiāo持。”
方劲听他说话,心中升起一阵寒意。三百余人陷在箭阵石雨中,杀开血路与大军会合,只剩下不到五十人……范高杰这个主将指挥无能,没有一句自责,没有一语相慰,只是庆幸“主将都在”,真不知张广泗凭什么看中了这个活宝来压阵带兵!他咽了一口苦涩的唾液,没言声走到昏昏沉沉靠着大石头的胡振彪,俯身坐在旁边,轻轻摇了摇头。
“日他祖宗八辈!”胡振彪一睁眼就骂。“整日价牛皮chuī得呱呱的,事临头尿chuáng尿得唰唰的!张广泗——算你妈的什么‘名将’!”说着一翻身别转了脸。“胡大哥,是我。”方劲知道他这是谵语,轻轻说道。又从怀里取出一块面饼,“我是方劲……不拘怎的,现在我们还活着。你先吃点东西……”胡振彪这才清醒过来,回头看了看方劲,突然嘶声嚎道:“方劲!我兄弟跟了张广泗,真是倒了血霉!”
范高杰看着这对难兄难弟,心中陡然起了杀机:兵败白石沟机宜失当,朝廷总要追究这笔账的。自己是主将,责任推诿给谁?这两个岳钟麒旧部,本来就和自己不睦,焉知不会异口同声攀咬自己?他思量了一下,四周看看,到处都是正在寻找队伍的散兵游勇,自己身边的亲兵也都没处回避,此时断然无法下手,且自己见死不救已有不少人亲见,再恩将仇报,此刻最易激起兵变……范高杰收敛了杀心,见清点人数的军校回来,便问:“下头怎么样?”
“回军门话。”那军校禀道,“共是两千九百三十八名,已经恢复了建制。只是没粮,有的饿晕了过去。伤号也没药。”
“叫各营到这里来领gān粮,”范高杰冷冷说道,“告诉各营主官,这四千斤gān粮要维持四天。派几股人马回原路,拖些砸死的马,还有散落的粮食,统统弄回来。告诉大家,救兵三天一定到达,顶过这一阵,飘高几个山贼cha翅难逃!”
话音刚落,便听周匝各山各峰号角声起,随着画角彼此相应,隐隐起了擂鼓呐喊声,若起若伏若隐若现,似乎很远,又似乎就在附近。弄不清是多少人。这幽幽的呼应声缕缕不绝,更给这晦色渐浓的恶水险滩平添了几分yīn森恐怖气氛。方劲过来说道:“范军门,此地不是久留之处。敌人既把我们放进来,肯定是绝路。派出去送信的也难保中途不出事。我们缺粮,更不能死守。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派人探路,我们带的图志是顺治年间不知哪个活宝绘的,一点屁用也没有!”
“出路当然在南边。”范高杰绷着脸,突然一笑,“山贼弄这玄虚,是疑兵之计,他的兵都用到北边堵截我们了,现在是要调到南边再堵。我说困守待援,是眼下兵无斗志,要稳一稳军心。待天黎明时,我们向南突围,到郝家坡集结待援。一来攻驮驮峰容易,二来断了临县匪众归路。如今都累得这样,探路的出不去呀!”
被围待援,或者突围,这是最寻常的军事措置,范高杰既无胆又无识,刚愎自用到这份上,深沉内敛的方劲终于忍不住了。转脸对四周的弁佐们大声道:“你们是晋省大营的兵,我是甘肃的老兵,先跟年大将军,又跟岳大将军,再跟张军门,最后跟了这个‘饭’将军。我的话他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只求你们记住,别忘了!”说罢抱拳团团一揖,泪落如雨。范高杰冷眼一看,四周军士个个脸色铁青,知道犯了众怒,此刻再申斥这个冲杀了一天的将军,大有被乱刀砍死的份,怔了半晌,换了笑脸,说道:“老方,如今风雨同舟,怎么和我弄这个?听你的——叫中营选出身qiáng力壮jīng明能gān的军士在前探路,每队三十人,一路向北一路向南!”又吩咐道:“天要黑了,要防夜袭,各处不许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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